出乎陆希音预料的是，宋老师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严苛。

她提前做好功课的开题报告和论文思路，得到了宋老师的高度评价，宋老师还存了档，要给以后带的学生们展示为范文。

陆希音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

不过，她开题报告里出现的问题、以及搜集数据和研究方法方面需要改进的点，宋老师也很不留余地地指了出来。

总的来说，宋老师虽称不上和风细雨、平易近人，但也并没有刁难陆希音。相比之下，陆希音平时接触的人，相当一部分反而更加刻薄甚至恶毒。

更何况，教授的职业内容又不是提供情绪价值，能雷厉风行地把事情解决妥当，为学生提供帮助，就已经是很难得的好老师了。

陆希音再次和宋老师确认了首稿递交日期和参考文献，将提前备好的水果递给宋老师，就打招呼要离开。

宋老师却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我吃人吗？把你吓成这样？”

陆希音愣了一瞬，才明白宋老师可能是想聊点生活上的事情。

科大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分配给学生的导师，不仅是学习上的导师，也需要关注学生的生活。

这个规定背后，一是希望学生能从校园生活中感受到来自学校的关怀，提醒学生以后发达了也不要忘记反哺母校；

二是近年来，部分学生学习、生活压力增加，抑郁、焦虑等负面情绪较多，学校试图通过导师来纾解学生的负面想法，避免学生在极度的压力下做出极端行为。

由于宋老师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会关心学生生活的导师，陆希音都差点忘了学校的这则规定。

她不好意思地对宋老师笑了笑，解释道：“宋老师，我想着您工作比较忙，所以也不敢过多打扰。”

宋老师笑容不减，非常官方地回答：“关心学生的生活，也是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

和宋老师勇敢对视了一眼，陆希音这才发现，宋老师虽然穿着朴素过时，脸上也没有妆容修饰，五官却端庄优雅，有一种简朴老派又纯粹真挚的气质。

独属于知识分子的气质。

尤其是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明亮双眼。

沉淀过岁月的纹路，却也透露出智慧的光芒。

宋老师不紧不慢地接着问道：“生活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有没有哪些是我能帮到你的？”

反复打电话催陆希音申请贫困生补助的辅导员，倏然跃进陆希音的脑海里。

单纯考虑家庭条件的话，陆希音完全够得上贫困生的申请资格。

单亲家庭，母亲没有经济来源，还身患心脏病，所以无法从事强度稍微大一些的任何职业，这些条件摆出来，都是实实在在的经济困难。

但陆希音始终拒绝申请。

倒不是她有多清高，多看不上那一笔贫困生补助。

她已经能通过兼职赚钱养母亲，虽然尚未实现“游乐场自由”和“逛街自由”，但至少，在去这些场所消费的时候，不必被指指点点“贫困生还来游乐场玩”。

这才是陆希音真正想要的自由。

更何况，贫困生申请需要同学投票通过，她不愿意接受别人怜悯的眼神，更不想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靠自己尚且过得去的时候，她不想靠别人。

江桉曾调侃她，平时性格挺开阔的一个人，非要在这件事上拧巴。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拗这股劲儿，但她无法说服自己，索性就这样了。

陆希音端详着宋老师平静的表情。

不知道宋老师对她的家境了解多少。

她不愿多说，只打马虎眼道：“谢谢宋老师关心，我生活还挺顺心的。”

宋老师端起陶瓷杯，慢悠悠品了一口茶。

陆希音见她杯里茶水所剩无多，起身要为她倒水。

宋老师摆了摆手，道：“不用客气。”

陆希音重新坐下来。

窗外有风吹过。

数学系楼下种了一小片清幽的竹林，前几天陆希音经过的时候，还看到被雨水滋润过的竹叶青翠欲滴，竹枝掩映下的蒙蒙雾气沁人心脾。

今日天气放晴，秋风飒爽，微风穿林，送来竹香。陆希音的心境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她和宋老师絮絮叨叨了自己未来的职业和学业规划，宋老师也很耐心地听着，适时给了她一些意见。

交谈的气氛变得祥和。

谁知宋老师话锋一转，关怀道：“小陆现在有对象吗？”

陆希音脸一红，摇了摇头。

“也不能只顾着学习呀。” 宋老师扶了扶眼镜，叹气道：“人活着的意义不止在于学习和工作，爱情的甜蜜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生体验。”

从严谨古板、不苟言笑的宋老师嘴里说出“爱情”两个字，陆希音觉得有些稀奇。

也许是她的不为所动让宋老师感触颇深，宋老师又继续道：“我有一个外甥女，比你大不了几岁。读书的时候就是争强好胜，一心只顾学习，工作了之后呢，又成了工作狂，对找女朋友的事根本不上心……”

突然听到宋老师敞开心怀谈家事，陆希音反应了几秒，迅速接过话茬：“宋老师，我们也能理解你们作为长辈的心情，谁不想尝尝爱情的甜呢，但爱情这个事，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晚辈们其实也不是有意让你们操心的，缘分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啦。”

她忽然想到和夏清渊之间忽远忽近的关系，忍不住叹了口气。

陆希音这话说得圆满，比家里的外甥女更会哄得人开心。

宋老师了然一笑，问她：“不知道小陆对我这个外甥女感兴趣吗？感兴趣的话我给你们牵个线，也算是了结我一桩心愿。”

*

陆希音是被短信提示音闹醒的。

宋老师说要给她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地，就想到了夏清渊。

那张淡定自持、无动于衷的脸。

随之汹涌而来的回忆，就是在私人会所那日，夏清渊牵过她的手腕走向沙发的，漫长的一瞬间。

她头脑发乱，编造理由婉拒了宋老师的美意，然后找了借口，逃离宋老师的办公室。

也逃离夏清渊给她带来的回忆。

陆希音已经没有力气再认识新人了。

崔影一家对她的羞辱、夏清渊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

她忽然觉得很累。

从那日冒雨等夏清渊开始，到拖着快要感冒的身躯去拍广告，回来后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完成了开题报告，再到被姑姑打电话骚扰。

没有一天是清闲的。

她只好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夏清渊，回到寝室倒头就睡。

室友们都不在寝室，陆希音将帘子拉得严丝合缝，初秋下午的阳光还带些燥热，却无法照射进来。

陆希音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沉睡了好几个小时。

直到手机收到短信。

她伸手开了床头小灯，暖黄色的灯光懒洋洋地照了过来。

陆希音深吸一口气，解锁了手机。

手机上显示，短信发送自：夏清渊。

谁？

她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

她眨了眨眼睛，将床头小灯关闭又打开，然后重新解锁屏幕已经黯淡的手机。

真的是夏清渊……

短信上写着：广告拍摄费用已支付，记得配合微博宣传。

陆希音打开银行卡，果然收到了约定好的那笔“巨款”。

这几天跌到谷底的心情大幅度好转。

既收到了钱，又收到了夏清渊的短信。

还有什么事是比这些更美妙的呢？

她关掉手机，将头埋进柔软的被窝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和她对接工作的一直是董经理哎，夏清渊这个行为，是不是没话找话说呢？

陆希音吃吃笑了两声，又在床上翻滚了一圈，扑腾得床板噔噔作响，才消停下来。

“小陆同学，请你冷静！人家就发了一条短信，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她对自己恶狠狠地说道。

然后强迫自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心平气和了一些，又对着短信读了好几遍，思索如何回复。

记得配合微博宣传……

配合微博宣传……

微博宣传……

微博……

陆希音惊喜地坐了起来，头差点撞上天花板。

科大宿舍是上床下桌的设计，床铺离天花板的距离，以陆希音的身高，根本不够她直起上半身。

但她丝毫没被这个小插曲影响，重新趴回被窝，一字一句地回复：“夏总，我打算注册一个官方微博来配合宣传。但我没有经验，请问你能帮忙参考选哪个微博头像吗？”

她斟酌了许久，才壮着胆子闭上眼睛按了发送键。

夏清渊的回复来得很快，也很简短：“可以。”

陆希音又激动起来，开始翻自己的相册。

选了许久，她看到一张充满夏日气息的照片。

她背后是郁郁葱葱的草坪和枝繁叶茂的高大乔木，草坪上还有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的细细碎碎的剪影，陆希音坐在小凳上，头发轻挽，怀里还抱着小狗。

毛色纯白的小狗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镜头，和陆希音漂亮灵动的眼神相得益彰。

她发送了过去。

夏清渊回复：“换一张。”

陆希音有些摸不透夏清渊的想法，但是夏清渊言简意赅，她也不好发问，要不多发几张试探试探也行。

于是，陆希音发了第二张照片。

这是她旅行时拍的，和第一张相比，更青春活泼一些。

照片上的陆希音站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背后是静谧矗立的巍峨雪山。阳光从雪山之巅倾泻，金色的光芒与绿意盎然的草地交织，陆希音穿着运动衣，浓密的黑发迎风飞起，力量美和线条美恰到好处地融合。

夏清渊：“再换一张。”

连续被拒两次后的陆希音已经心如止水。

刚才还激动难抑的心，此刻也平静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找了第三张，又发了过去。

这一张是在公园里的秋千旁，陆希音穿着短裤和白色长袜，露出修长的双腿。

这一张的表情清纯阳光，应该会符合夏清渊的审美，也能迎合这次的广告吧……

陆希音心生忐忑地发了过去。

然后心平气和地收到了夏清渊否定的短信。

她甚至有些怀疑，在传媒公司当小领导的夏清渊，可能真的有点审美问题。

这些都是曾被陆希音同学大加赞赏的照片，怎么夏清渊都不满意呢？

陆希音一边叹气，一边继续筛选照片。

她看到一张自己站在初冬的梧桐大道下的照片，拍摄于普通的城市一角。梧桐叶洒满了整条小路，她戴着蓝色的围巾和贝雷帽，笑得灿烂。

陆希音心里已经不抱任何期望，死马当作活马医一般地，将这张照片发了过去。

却得到了夏清渊肯定的答复。

陆希音眼睛一亮，赶忙去注册微博。

手机那头的夏清渊，片刻前也同样皱着眉头，表示不解——

陆希音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一张照片，陆希音穿着吊带，纤长的肩颈勾勒出动人的曲线。顺着吊带的视线往下走，连胯骨处的起伏都一览无余。

第二张照片，陆希音露了锁骨,修长的脖子和胸前的弧度被衬托得完美无遗。

谁家好运动品牌能把长袖做得露锁骨啊？

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品牌。

第三张照片，陆希音脖子上还系了可爱的酒红色小蝴蝶结。但由于拍摄角度的问题，一眼望去，满屏只剩下腰和腿。

以夏清渊个人的角度评价，这种照片容易招惹是非，产生不好的社会影响力。

就第四张吧，陆希音穿的多，照片的季节和广告大力投放宣传以后的季节也搭。

这么简明扼要地想着，夏清渊一边心口烧灼地保存了四张照片的全部原图，还专门点了小红心收藏起来，一边郑重其事地回复：选第四张。

发完后，她端起办公桌上的杯子连喝了好几口，才觉得平心静气了一些。

怎么看个照片，看得这么口干舌燥的？

没过几分钟，陆希音把注册好的微博截图发给夏清渊，夏清渊又满意地截了个图——

过几天等她粉丝多了，自己也注册个小号关注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