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大比时节，试仙峰的夜晚总是热闹的。

六座山峰排列成圈，紧紧环绕着最高的第七座山峰。天幕刚刚暗下，雕镂着精致花纹的灵灯便从每座山峰连接的廊道处依次亮起，向着每座山峰的中心蜿蜒，连成了一片亮堂堂的星海。

乘着各式飞行法器的修士从空中掠过，大街小巷人声鼎沸。从秦家所在的第七峰上望去，其他六座山峰都笼罩在温暖的灯火中。少了几分缥缈的仙气，倒是多添了人间烟火味。

秦倚白飘远的目光逐渐拉近，定格在了眼前一片幽暗的秦家府邸中。

前世，他曾在中州放了一把火。

接天大火无穷，烧了三天三夜。那三个夜晚，是他所见过的秦家最明亮、最美丽的夜晚。

父亲不喜明灯。从秦倚白记事那天起，他经历过的秦家的所有夜晚都是一样的黑默粘稠。无论是在中州、在试仙峰，还是在秦家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颤颤巍巍的幽暗烛火，静不作声的侍从，方方正正的黑天，构成了这一座冰凉漆黑的牢笼。

牢笼中的任何人，本身就是不配拥有尊严的。

输家和赢家，又有什么两样。

屋内的烛火跳跃，将他跪得笔直的身影拉得长长。

灌入窗口的冷风让他的身躯微微发凉。长跪已久的膝盖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

“少主初涉凡尘，便将家主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我受家主所托，来为少主行家法。”

逐影的半边身躯没入暗影中，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弯起嘴角。暗红色的断神鞭于他手中呼呼作响，带着风声再次袭来。

“少主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您身份贵重，家主是万万不会伤您的身躯的。断神鞭不伤皮肉筋骨，只会让您觉得稍微有些疼痛罢了。”

“第一鞭，少主错在识人不清，不知仙凡有别，轻率地答应一个卑贱凡人的要求。”

“第二鞭，少主错在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居然在秦家的地界上将自己置于险境当中。”

“第三鞭，少主错在输了，丢了秦家的脸，败坏了秦家的名声！”

嘴角明晃晃的血滴沿着下颚滑落，跌入了暗沉的烛影。

极致的痛楚下，秦倚白轻轻闭上了双眼。

鲜血的气息浓郁，让他本已平静的内心，再次翻涌了起来。

他早就恨毒了这个人，不是吗？

恨他是父亲的眼睛，恨他对自己近十年的监视与折磨。

受魔气影响，入魔后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不成篇章。可他却偏偏在此刻想起，拧断这条父亲走狗的头颅时，鲜血溅到他脸上那一刻的快意与舒畅。

他前世总是擅长忍耐，但今世今日，他却不想再忍下去了。

他更不想，今世的逐影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出神地想着，忽然平静地弯了弯嘴角。

“第四鞭，少主错在……”逐影运转灵气，欲再次注入断神鞭中，却猛然一怔。

试仙峰素来是个灵气丰沛的洞天福地，从未有过灵气缺失一说。而此刻，他竟感受不到空气中丝毫的灵气。

这怎么可能？

黑雾沉沉，压下天幕。窗外忽地狂风大作，猛地灌入室内。虚弱的烛火挣扎着摇晃了几下，终是噗地一声灭了。

逐影尚未反应过来，一双巨大无比的黑影从窗外破风而来，杀气迸发，重重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后脑重重地磕在墙壁上，视线瞬间眩晕。

一簇火光重新燃起，掐住脖颈的黑影骤然消失。冷汗浸湿了背部，逐影大口喘息着，目之所见却仍是一片模糊。

少年持光而来，站定于他的身前。逐影撩眼望去。跳动的红光之下，眼前那双原本温和的双眼，早已盈满了近乎癫狂的戾气。

逐影忽地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肆意张狂，越来越大。笑得他额上青筋爆出，也笑得他弯下了腰：“少主这是在和奴才玩什么游戏？少主在外人面前，可是给足了少主您的面子。”

“您如今身居高位，究竟有什么不满的呢？”

“若是不服家主的管教，您就去和家主说啊，为何要和一个小小的奴才置气？”

“父亲的管教，儿子自然铭记于心。”秦倚白缓缓俯下身，伸手捏住了逐影的下颚：“但若是他人想以公济私教训我，也得明白我如今的身份。”

“你觉得我说的对吗？逐影。”

他嘴角的血迹尚未擦干，却依然保持着温柔得体的微笑。一眼望去，竟是说不出奇异与诡谲。

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逐影脸色一变。

他当然知道，秦倚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跟随秦肆多年，断神鞭是由他供奉给秦家的神器。多年来，秦肆一直将此鞭交由他保管，当做惩处出错秦家子弟的家法。

却不知，逐影早已在其中做足了手脚。

断神鞭煞气极重，所谓的不伤筋骨，是有条件的。未注满灵力时，的确是不上筋骨的一顿惩罚。但若是注满灵力，第四鞭下去时，煞气定会入体，从而导致脏器逐渐溃烂。

虽不致死，却痛不欲生。

多年来，他掌控着秦家家法的命脉。与他作对之人，若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定会受尽折磨。

只是，这不应该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吗?

“让我猜猜，我是怎么得罪您这位父亲的心腹的。”

“是今天在赵姑娘的面前拂了你的面子，破坏了你那些微弱的尊严吗？”

“是你觉得我性情大变，不好控制了吗？”

手骨收紧，下颚咔咔作响，秦倚白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张因痛苦而紧紧皱起的面庞。他面色带笑，眼中泛起的黑气越发浓重：

“我想，总不能是因为我把那位与您狼狈为奸的兄长给杀了后，不小心破坏了您的好事吧？”

逐影已经很久没被人这般激怒过了。

死亡的恐惧与窒息的痛感如潮水般涌来，报复般的恨意占据了他的头脑。他努力地瞪大双眼，从喉咙断续地吐出尖锐的笑声：

“嗬……嗬……秦十八，你这个凡人所出的贱种，你以为你当上了秦家少主，成为了秦倚白，就能洗干净你那双沾满你无辜兄弟姐妹的鲜血的手吗？”

“你以为家主是真心对你吗？你以为大家都是真心敬重你的吗？秦家优秀的后代并出，总有一人能取代你这个位子！”

“你若不是生在秦家，若不是因为这个秦姓，你便是连畜牲都算不上的一滩烂泥！”

“我逐影，跟随家主多年。你若是今天敢杀了我，明天，就会有一个新的秦倚白来取代你。”

嘲弄中夹杂着恨意目光像是带有温度，恨不得将秦倚白燃烧殆尽。

这些话很耳熟。前世死前，逐影也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秦倚白眼睫低垂片刻，忽地悠悠谈了一口气：“谁说的我要杀你？”

对猎物一击必杀，那是还未入魔时的他才会做的事情。

“你可听过以活人制成灵傀之说？”

*

“各位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呀！我们今天，就来讲一讲这仙灵界的秦家。”

隶属仙盟的第三峰上，人潮鼎沸，热闹非凡。

比剑，不过是剑道大会的一部分。试仙峰的各项大比，说其根本，都更像是一场世家与仙门交流的集会。

聚仙阁集吃喝玩乐为一体，除了是仙盟的办事处外，更是所有修士们在大比期间爱来的地方。

镶玉鎏金的牌匾外，抚星阁的音修琴音婉转缠绵，引人驻足。另一侧，来自万事坊的弟子正在唾沫横飞地讲着秦家的陈年旧事。

“传闻上古时期神魔相争，二族几乎同归于尽，最终只剩溯荒神君一名上古之神存活率下来。

彼时的人界尚无灵气，人族更不会修行之法。

无数魔气入侵人间，人族虽不会直接被魔气感染异变，但吸入魔气总是会变得体弱多病。

再加上无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因魔气感染而变成伤人的妖兽，一时间人界瘟疫横行、生灵涂炭。

是溯荒神君以最后的神力创造了神魔之墟。他将流窜于人间的妖兽、魔气连同神魔之战的古战场一起，封印在了神魔之墟。”

“随后神君羽化，身躯化为天地灵力供人族修行；五脏六腑化为一棵青天树，维系灵力运转……

各位，所以说没有溯荒神君，便没有我们仙灵界的今日呀！

而我们如今的秦氏一族呢，便是溯荒神君与一秦姓女子的结晶……”

修士来来往往，好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赵轻遥穿过高声喝彩的人群，冷着脸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堂内。

站在柜台后的仙盟弟子揉了揉眼睛，在看清了赵轻遥的脸的那一刻，面色一苦：“哎哟，姑奶奶，您怎么又回来了？”

“少废话，你今天必须重新给我安排一个住处。”

“哎，这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您未参赛，又是个凡人……”仙盟弟子瞥着她逐渐阴沉的脸色，说话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就只能住第一峰。”

赵轻遥眼皮撩也没撩，冷着声向前走了两步：“你们仙盟，就给凡人观赛者准备的那样的鬼地方？”

破旧，漏水，还没有窗户。

她努力说服自己半天，才勉强躺下。刚刚闭上双眼，就被迫用逢春拍死了一只蚊子。

炼心阁的马厩都比那间屋子大。

仙盟弟子陪笑道：“这……”

仙灵界所有的仙法大会由仙盟举办。所有人的住所，从发出请帖的那一刻，便已早早定下。

这姑娘既嫌第一峰破，那她便肯定……没有在受“特别关照”的凡人的名单上。

“到底行不行呀？仙盟就是这样办事的吗？”赵轻遥声音清脆，一开口，便引得周围之人纷纷瞩目，竟有几人驻足开始围观。

仙盟弟子吞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头疼无比。

未入仙门的凡人都以能来到试仙峰为荣，以前从未听说过有人嫌房子破的。这般嚣张的主……还是第一次遇到。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男子的嗓音忽地从背后响起。赵轻遥扭头一看，不禁眉头一跳。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遇到除秦倚白之外的“老熟人”。

那位曾经被她欺骗利用，却又让她心甘情愿地叫第二声“师尊”的人。

璇云仙宗掌门，云弄潮。

雪衣黑发，衣袂翩翩，立于这人来人往的喧闹堂厅间，却也透出周身仙人般的满身风姿。疏淡的眉眼间，永远流淌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

似雪峰晴日，寒凉中却隐隐透出一丝，让人容易亲近的温和。

赵轻遥不喜欢璇云仙宗，但这不喜欢里，却不会包括云弄潮。

她曾很多次的想过，云弄潮要是个坏人就好了。如果他是个坏人，如果他是个和诸何、和秦肆、和郑玄一样的混蛋，那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他，毫无愧疚之心地欺骗他。

可云弄潮不是。

他只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好掌门、一个关心弟子的好师尊、一个思念亡妻亡女和丈夫父亲。

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好人，她的复仇之路，也断不会仅仅只走了十年。

赵轻遥可以对任何人问心无愧，可面对云弄潮，她心中是总是有愧的。

云弄潮给了自己父亲的疼爱、师尊的信任、家人的陪伴。甚至到最后，赵家的翻案，都依靠了他的帮助。

而自己呢？却还了他一场得到女儿又失去女儿的黄粱一梦。

她于心中叹息一声，下定决心。既已重生，那这份恩情，便怎样都要偿还。

“哎，云掌门，您怎么来了？”仙盟弟子一惊，慌忙转头迎上。

“老远便听到这位姑娘的嗓门了。”云弄潮笑着摇摇头，转身望向了正在发呆的赵轻遥：“姑娘，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赵轻遥一怔，抬头便撞上了云弄潮充满关切的双眼。

她忽然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沉默半响，她才闷闷地开口：“我……我想换一间屋子。第一峰的房间太烂，我不想住。但是仙盟不给我换。”

重生的这几天，她一直过得很不开心。

事情接踵而来，她又担心又紧张。如今像是在外佯装坚强的小孩，回家被父母的一句“怎么不高兴了”问得直掉眼泪。

“师尊，师姐这次因故没有来观剑，第四峰房间刚好空下来。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何不让这位姑娘来和我们一起住呢？”

柔柔的女声响起，赵轻遥侧目望去，这才发现，云弄潮的身侧站着一名女弟子。

璇云仙宗的弟子服素来以飘逸秀美为名，将此人的身形衬托得更为娇小纤细。长长的白纱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庞，却也不难想象会是一张美丽的脸。

只是她腰间挂着的法器……

赵轻遥皱起眉头。

为何会是青羽笛？

青羽笛，是她前世拜入璇云仙宗时，云弄潮送她的礼物。

此法器珍贵无比，是世间少有的能让天脉破碎之人修行的法器。笛不离手，便可运转天地灵气。

即便赵轻遥当时已在暗中找到了其他运转灵气的法器，但在青羽笛对她的意义依旧非凡。

云弄潮在黎明珠之前，何时还收过其他天脉破碎的弟子？

“好，那就按你说的来。”云弄潮柔声回应，抬手示意仙盟弟子，语气中是难以抑制的欣慰与骄傲。

仙盟弟子连声应答，充满艳羡冲着赵轻遥努起了嘴：“姑娘随他们去吧，我这里会替姑娘办理的，你可走运了。”

赵轻遥猛然回过神来，握紧手中的逢春，转头对着两人深深一揖：

“赵轻遥谢过云掌门，以及这位……”

“黎明珠。”

帷帽掀起，露出一张赵轻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柔弱脸庞。

肤色白皙，面庞小巧。精致而内敛的酒窝和微张的粉唇尽显楚楚可怜。一双无辜的潮湿鹿眼微微下垂，泛起了极其可爱的笑意：

“叫我明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