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人是老K，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却恰好比陈玘这种职位的教练官大一级压死人。

飞机刚起飞时是最容易出现耳鸣的时刻，如今飞行四平八稳，耳鸣声延迟般骤然在林琅脑内爆炸。

又如“滴”成直线的心电图。

林琅的第一反应是背上降落伞跳下去找陈玘问个明白。

也幸好的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只能先应对下眼前的情况。

坐在老K旁边的领队着急忙慌用手捅了一下他，抱怨道：

“哎呀，快比赛了，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嘛？”

得，看来陈玘提离职，在内部不是秘密了，是个人都知道。

那陈玘是属王八的么，嘴这么严，愣是一个字没跟她吐，真见外啊这人。林琅握拳，指甲又往皮肉里嵌了几分，感觉不到疼不疼。

还好没跟老K他们坐一块儿，她哆嗦打颤的失态无法叫心怀不轨的人看见。

老K不以为意地耸肩：

“你大惊小怪什么啊？陈玘跟林琅师徒感情那么好，林琅肯定早就知道了啊，拿出来谈谈闲有什么要紧。我们队里的老家伙们还真舍不得青年教练们走呢，林琅你多劝劝，替国家队留住人才啊。”

心脏和脑袋各疼各的，林琅打着哆嗦吸气呼气，动一动脑子努力理顺着人物关系。

先把罪魁祸首万恶之源私自跑路的陈玘摘出去，容后清算，老K能在赛前故意把事情捅到林琅脸上来，实在是坏得很明牌，就差把他要搞林琅心态写到脸上去。

权谋剧本通关法则第一条，不能顺了坏人的心意。

林琅现在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个从容不迫泰然处之的模样来。

她硬模仿着自己没心没肺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张口故作自然地说笑：

“领导饶了我吧，我师父那脾气您知道的，我是早知道了那有什么用，哪敢劝他呢。”

一张脸白得像是瓷烧的器皿。

老K久居人上，已不习惯敛一下喜怒，语气很是不客气：

“你有什么不敢劝的啊？小孩子家家，想这么多。”

说起来老K和陈玘的渊源不小，也是运动员转教练最后走行政管理的路线，最开始执教时带过陈玘体能，硬说他们三个人有点师承关系是能攀得上的。早先二人关系不错，台面上私下里接触都多，近些日子陈玘肉眼可见因为职场环境的事情越来越暴躁，受到了不少的压力，和老K挟情施压脱不了干系。

人总是会变的，往名利深处淌的人注定会与最初的伙伴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抛开陈玘的隐瞒在先不谈，林琅支持陈玘从这类上司手底下跑路，不被人拿捏。

问题是陈玘的隐瞒还真抛不开。

不过，老K能把事情拿出来跟小辈说，说明陈玘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他不爽也只能搞一下林琅的心态。

林琅笑着又给他戴高帽子：“那不是，我算什么啊，太不够陈玘指导看的了。您和陈玘指导那才叫共事几十年，情谊深厚，关系匪浅，我师父这脾气，王皓指导还要让其三分，但您不一样啊，我师父他总不至于连您的面子都不给吧？”

老K霎时间脸色大变，因为确实他开口挽留了几次，陈玘没给他面子，去意已决。

林琅也正是看穿了这点，话里话外非要把老K位置抬高，叫他自打脸。而且她说得无比真挚诚恳，仿佛老K在她心目中真是一副德高望重的光辉形象，领队也察觉不出其中深意，只有老K被架在火上烤，冷暖自知。

老K又讲：“换教练对你以后的训练、培养也不好。”

林琅轻描淡写笑笑说：“国家队人才济济，教练组那么多厉害的前辈呢，总不至于离开了我师父就要耽误我了。”

老K冷不防地被小丫头片子连插两刀。要不是梯队建设确实缺人手，他就不会玩脱了真逼得陈玘出走后，又拉下脸挽留。

他甚至有点不确定林琅有没有阴阳他。

自觉颜面有失，又沉着脸往回找补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便也裹上毯子结束话题，开始休息了。

从北京直飞德国马格德堡需要10个多小时，人人都能闭眼小憩，林琅睡不着。

真丝眼罩只能起到遮挡的作用，没过多久从内里渗出水渍。

光线被盖住，闭了眼，漆黑一片的幕布上到处飘着五个字。

“陈玘大骗子”。

她自以为的并肩作战成了笑话一场。

外御其辱完了后，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陈玘在内部留下的一片荒芜。

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靠近他。

在那扇紧锁的门前徘徊再久，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叩响门扉。

有好多个瞬间，例如在陈玘整夜不合眼不解带地照料她时，在陈玘背着她走过回宿舍的幽幽小道的夜晚，在陈玘不厌其烦地给她一个人粘胶皮的午后，林琅真的以为她可以将那些点滴的碎片拉长成永远了。

在喜欢的人的眼睛里赖着不走，林琅可以无数次破碎了又重聚，把失败复盘，带着两个人的荣耀与愿望冲向最高的领奖台。

可是陈玘不愿意了。

悄悄背过身跑。

全世界都知道陈玘要离开的消息。

只有她一转身，才发现他已经走了很远很久。

林琅按着眼罩，大家都睡了，她心绪不能平静，还要尽力压着不哭出来声音。

回想上辈子，她左手受伤了还有昏天黑地痛哭的权利呢。

这一趟宛如渡劫。

众人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后养足了精神，等到空姐放饭，有说有笑，唯有林琅一人无精打采格格不入。

“林琅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

“没事，没出过国，不太习惯。”

胃是情绪器官，人一遭受重大创伤，胃首先不开心要闹罢工。林琅实在没胃口，扒了几筷子不冷不热的白米饭，队友们问起来就说挑食。

队友憧憬道：“以后国际上的比赛还有很多，那你可要赶紧习惯习惯呢。”

老K闷哼：“话不要说那么早，要打出来，才有下一次参加国际比赛的机会。浪费机会的人不能被原谅。”

队友哀嚎着道：“啊啊啊求求您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啊，别骂了别骂了，肯定好好打。”

林琅心知老K是回过味来了，特意再压力她一次，懒得表忠心，假装听不懂，扒两口饭便闭目休息。

其实成了天空中流离失所的云。

人还在这儿，魂魄被风吹散了、鸟群冲散了，团都团不起来。

还是要往前走，要赢。

落地马格德堡，跟随大部队办理酒店入住，在比赛开始之前要尽快调整时差。不巧，林琅分到的房间既靠近电梯又靠近配电箱，电梯开开合合，人流进进出出。

配电箱不时发出“滋”的一声的铮然长鸣。

林琅脆弱的神经更是被折磨得岌岌可危，本来蜷经济舱蜷了十几个小时就累，此时邻近的噪音像有人坐在她脸上拉走音的二胡。林琅用枕头夹住脑袋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打电话到前台，用简单的英语提换房的要求。

那头回过来的是德语。

听不懂一个字。之后随队的翻译又打了个电话，说酒店这层的配电箱正在维修，明天就会好。

“其他硬件设施没问题吧？比如床、热水器什么的，能正常用就行，这次的比赛赛程也没长到十天半个月是吧。”言外之意是将就。

“……没问题，好的，麻烦了。”

对方没有提协调换房，林琅懂事地不去勉强。

她泄气地挂断电话，辗转了几个钟头没睡着，忽略掉陈玘发来的问有没有落地入住的消息，开始研究本次公开赛值得重点关注的对手们。

刘程程说欧洲的姑娘们打球可有劲了，爆发力与中国国家一队差不多，开头起势不能起弱，不然发现不对才想加码会跟不上。

东亚几个国家在发球上很下功夫，研究了些花里胡哨的路数，但是不用被吓到，按部就班拼相持阶段，硬实力能拼过。

林琅格外注意拉进度条观察对手发球时的旋转偏好，是上旋还是侧旋更多。球风如其人，策略可以变化，球风一时难以改变，硬碰硬还是与之缠斗看临场发挥了。

电梯动不动张嘴，配电箱时不时引吭高歌两声，林琅没有辜负它们配合默契的折腾，身心俱疲，没休息好，按照出发的时机来算差不多通宵一天多了。

赛前集合抽签时，连领队都对林琅半死不活的精神状态不满意，站几米开外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讲“像什么样子”。

指向性太明显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看齐。赛前理应亢奋热血才是，也有些年轻运动员过于紧张畏战，却实在是难出现颓丧萎靡的神情。

有人半开玩笑，绵里藏针：“林琅，出国打比赛呢，不会又没好好睡觉通宵打游戏吧？哈哈哈。”

引来一阵含义不明的哄笑。

领队、随队教练外加老K看林琅的眼神愈发恨铁不成钢。

事实上林琅没有和队友们打过一把游戏，因为很听陈玘的话，在日常生活中严格保养手腕，大热的游戏一个没碰，最多逢年过节手搓斗地主抓两张扑克。

林琅没急头白脸地解释，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澄清的时机，领队下一句话也是严肃着整队形按顺序抽签。林琅庆幸自己事先就晓得不该张口，否则在辩驳时被领队强行掐了更为尴尬。

看吧，陈玘不在，谁都有办法欺负一下他的小徒弟。

他明明都知道。

人体真的很奇妙，累得半死不活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等到要忙正事了，林琅站着都能打盹。

好像掌握了什么时空穿越的新技术，开始还排在抽签队伍的后面呢，眼睛一闭一睁就轮到自己了。

林琅迷迷糊糊撑起眼皮随便摸了一张签，太困了，预赛应该没那么难打，好想早点打完回去补觉。

预赛对手，金敏恩。

好像是韩国那边新冒头的选手，右手横拍，跟林琅站在球桌的两端刚好呈镜像，谁技术更强谁能让对面难受。

有队友提醒：“林琅你要小心啊，金选手在韩网呼声还挺高的，今年才十六岁，说是新一代天才少女。”

林琅撑着眼皮点头。

啥也没听见。

甚至不敢眨眼，真怕眼皮子一放下就抬不起来了。

林琅宛如进了太虚幻境，裁判讲啥她听不见，对手说的是韩语听不懂，球来了她就接，有没有打上台另说……把启程去比赛一路以来遇到的“璧人”在脑内蛐蛐了个遍。

突然观众席传来异常亢奋的欢呼。

林琅看到亚洲面孔举着韩文手幅的观众激动的都快哭了，破音吼着对金敏恩示爱。

林琅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哆嗦了一下，像是上课打瞌睡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吓清醒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记分牌，眼前一黑，脱口而出：

“我靠不是在热身吗？”

大比分她对金敏恩0：1，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输了一局。

再梦游就没了。

预赛一轮游可以预见的是以后的比赛都没有机会。

生物对危险本能的预见，让林琅把身体素质和反应力突破极限，拉到最满。

刹那间眸光雪亮，像换了个芯子，被真正的大佬顶号了，高手上线。

人体潜能一秒就绪，进入战斗状态。

不过林琅不知道，她梦游的这一把创下了转播收视记录，也差点把陈玘心脏病吓出来。

预赛，国内视频平台转播挑着热门选手转播，她是3号台，看她的比赛又要修改默认设置又要充会员，本是没有人注意到的。

有些老球迷突然发现了林琅对战金敏恩打得像梦游，怒不可遏，纷纷截图质问国家队的水平怎么会断崖式降成这个样子，还把“乒乓球地板选手”的词条刷上了热搜，弹幕骂声一片。

搞笑的是陈玘还是预赛的特约解说。

网友很快顺着蛛丝马迹扒出来第一局输得血惨的林琅选手，正是陈玘的徒弟，纷纷刷弹幕叫师徒二人打包一块下乡养猪。

视频平台方当然不会嫌流量大，还临时加入了读弹幕环节，想让热度再攀升一大截。

陈玘在演播厅，盯着转播过来的林琅的眼睛，那小眼神透露着迷茫和微醺感，确定是没睡醒了。

陈玘愿意相信她。

孩子第一次出国门参加国际大赛，时差倒不过来，开局没进入状态也正常，大家年轻的时候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能及时调整过来就好。

不过，林琅第一局是惨败，像个稻草人一样杵在场上球来了就挥两下拍子，观感属实不好，不怪网友情绪上头。

只是陈玘是站在解说的视角，不能对着全网观众的面讲出些有袒护之嫌的话。

陈玘语气和缓，看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屹立于峭壁而不倒的青松：“好，我们可以看到韩国的十六岁小将非常沉着，正手优势很强，机动性较高，在赢了第一局之后气势也上来了。林琅选手这是一脸没睡醒啊，没关系，林琅选手是首次登上国际赛事的舞台，对于外协成员来说她的打法和技战术都是非常陌生的，并且在平时的训练中林琅选手稳扎稳打，尤其力量在女选手中属于上游，让我们期待一下第二局林琅选手的表现。”

陈玘当然相信她。

第二局开场，金敏恩发球，志得意满。

林琅已经清醒过来了，舔了舔嘴唇，这是她首度在国际上亮相，自然要打出风采、打出血性。

金敏恩的球一过来，她光速拉、变直线、反手撕大角！前三拍啪啪啪三招严丝合缝行云流水地按了上去，叫金敏恩没有反手之力。

金敏恩看似棋差一招，差一点点就能打过去，实则她在几个弹指的时间骤然顿悟了和对面的睡狮实力差距有多大，她不知道，之后林琅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招数，她会不会继续摸不到球。

并且，林琅和上一局的梦游状态判若两人。金敏恩突然感觉盯着自己看的是一只精神错乱的怪兽。

弹幕里被热搜指路过来的网友都傻了：【不是，她有双胞胎姐妹偷偷换人了？】

【所以上把是怎么打得那么废物的，对我心脏很不好。】

【这是国家队的新战术吗？】

【可能是运气吧，我从开头看下来的，真的辣眼睛。】

陈玘精神一震，他知道她能做到的，她果然能做到。

对小徒弟的打法烂熟于心，陈玘严谨的解释中又带上了自豪：

“林琅选手这是很典型的女子技术男子化打法，前三板爆冲按死对手，而不是传统的相持攻守得分。这一套打法对体能要求很高，如果前三板不能压死对手，就要考虑后面对手的反拉应该如何应对。很显然，金敏恩选手暂时还不能突破林琅选手的防御，林琅选手的后招她还见不到。”

怕林琅有心理负担，所以接受了视频平台直播解说邀约的事，陈玘没跟她说。

这样挺好的。

他在演播厅里解释她每一个起手和冲杀，比赛万人观看，全场沸腾，他恣意地表述着对最得意的弟子的欣赏。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片不见硝烟的战场，陈玘是以另一种形式陪她冲杀过来的。

不离不弃，矢志不渝。

林琅越打越猛，以比第一局落败还快的速度撕下了第二局，大比分1：1平。

“漂亮！”

拿下局点，陈玘带头鼓掌，抿嘴笑：

“林琅选手这是清醒过来了啊，很好。我们可以看出来，林琅选手的力量非常强，一力顶十会，胳膊腿儿太有劲了，压制住了金敏恩选手。据说，林琅选手因为球风之血腥凶悍，在国乒内部被称为‘小杀神’。”

超绝不经意地提起“小杀神”的外号。

好了好了，全国观众都知道了杀神的徒弟厉害。

林琅是从开始追分到追平，心理态势一路高歌猛进，金敏恩是感觉被一头恶狼咬着屁股追分，被追平的那一刻已经乱了阵脚，担忧着之后会落后更多。从怕输畏输的那一刻起，心理上已经落了下风了。

而且金敏恩觉得这个中国姐姐有点癫啊！

不会是使用了什么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被人夺舍了吧……

尤其是第三局，林琅先发球，突然“嘿嘿嘿”边打边阴阴恻恻地笑。

弄得金敏恩心里发毛怕球上被施了巫术。

其实林琅心里在想：我靠，我好搞笑啊，我居然在国际比赛上差点打睡着。

陈玘期待着看第三局林琅会使用什么战术拉开比分建立优势。

还是最极致的暴力。

观赏性拉满。

陈玘皱眉，反而没有给很高的评价：

“年轻的运动员们不要随便学，伤腰。”

腰一转配合着脚蹬地借力，把心理上陷入弱势的金敏恩爆冲得快找不到北。

陈玘冷笑：呵，不听话，炫技是吧。

并没有。

林琅单纯地用比赛的暴力来泄愤，把对手想象成搞心态的老K、不换房间的酒店经理，还有欺她瞒她的陈玘。

锤烂，通通锤烂。

酣畅淋漓地发泄一场，就再也不要被这些困住脚步了。

正打得上头，林琅感到气血上涌，鼻头一热……

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殷红的一道。

坏了，在这种时候流鼻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