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晨光中睁开眼睛，目光一转，就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安静地在注视我。

“……”

“您好，公爵？”我歪头看他。

他沉默，像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果然，在这种状态下，失去心智了的公爵和小动物没什么区别。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能放心地和他共处一室，而不感到紧张或者别扭。

我甚至好心情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头，他的尾巴动了动，不像是讨厌的意思。总之，这个状态的下的公爵对我还蛮友好的，我又拿水果喂他，他优雅地叼着水果跑开。

他就像刚出生的猫崽子一般大小，这让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尤其可爱。

吃过早饭，我便启程上路，公爵藏在我的大衣衣兜，几乎一直在睡觉。我猜测这可能是恢复精力的一种行为，因为每一次他清醒过来时的状态都较之前更好。

马车朝着既定的方向行驶，我蜷缩在车上，心里无数次盘算要不要偷走这小家伙。

如果他一辈子都这样的话？

我想有个伴，况且他看上去好像并不讨厌我。我们能够和谐相处吧？

这样荒诞的念头时不时让我心潮澎湃，我甚至幻想起我带着他一同在乡间生活的美好画面。可是下一秒，理智就会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伯爵有朝一日回复神智，或许会憎恶我。

他把责任和家族义务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怎么可能愿意忘掉一切，在乡下悠闲度日？

我只是太寂寞了，所以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叹了口气，我裹紧毯子，在马车的颠簸中，也闭上眼睛休息。马车在月光下，慢慢向北行进中。

比预想的时间还要长，大约花了一周，我才在深夜抵达目的地。

我支付过车马费，从马车上跳下来，眼前已经是我熟悉的环境，不久之前，我曾经在这里迎接公爵一行人凯旋。

“您要到家了。”我拍拍口袋，口袋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当事人显得有些不太热衷。

当然不可能从大门进去——我疯了才这么做。

我绕道最偏僻的角门，花了一个硬币请门房通知仆人玛丽，告知她，她的亲戚有急事找她。

我报了一个名字，对方是玛丽货真价实的姑妈，因此玛丽不曾有疑问，没过多久，穿着睡裙，披着外套的年轻女人匆匆从角门里走出来，她手上还举着一盏灯，灯光照到我的兜帽时，她还尚未能认出我。

直至我和她单独坐在会客室内，我摘下兜帽，玛丽惊呼一声，随即双眼蓄满泪水，激动地看着我。

“我的上帝！小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安静。”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同时接受了她热情而充满泪水的拥抱。

“你还好吗。”我拍着她的背，问道：“这里的人有为难你吗？”

“哦，我还好，小姐，比你所能以为的还要好。我和杜克恋爱了，公爵让我服侍小少爷，你知道大家都很喜欢小少爷，我……”玛丽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我耐心地等她平复心情，约一杯茶的功夫，玛丽终于冷静下来，她开始冲我发火。

“您真是胆大包天！您就这么走了！也不告诉我！”

这部分我不太想听下去，于是果断打断她，说：“玛丽，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一下子闭上嘴，脸上的神色也变严肃了，甚至有些紧张，她压低声音，说到：“我能为您做什么？”

“把这个给哈尔克太太，告诉她，我要见她——就在这里。”

我指指这间仆人专用的会客室。

“我试试……”玛丽显然觉得，无论是我要求跟哈尔克太太见面，还是在这种下人呆的地方见面，都让对面同意我要求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不过，玛丽最好的优点是从来不多问什么。她抱着我交给她的，被布条裹着的长棍一般的东西，匆匆离开。

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

跟哈尔克太太不同，我很熟悉这种环境，我虽然名义上是小姐，但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养在下人生活的地方。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这时候口袋动了动，公爵似乎想探头出来，我微微用力，把他压制在口袋里。

我得确保公爵现在的样子除了哈尔克太太之外，没有人知道。

口袋动弹了一下，但是看我意志坚决不让他出来，公爵也就真的不再动。

天知道这是多么善解人意的性格。

我有一次萌生想把他偷走的想法。

正在这时，门被怒气冲冲的女人推开，后面跟着一脸莫名又担忧的玛丽。

“我和哈尔克太太单独谈谈。”我绕过几乎要骂人的贵族女士，对她身后的玛丽说。

玛丽皱眉，显然不想把我和哈尔克太太单独放在一起，但她还是点点头，冲我行了个礼后，关门离开。

“你这个疯女人！”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哈尔克太太再也忍耐不住，扬手就给我一巴掌。

我本来能够躲过的，但是我没躲，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我的脸立刻硬邦邦地肿起来，疼得发麻。

当她还想打第二下时，我用力挡住她，抓着她的手腕，说道：“好了，您不要再发疯了。”

她似乎没想到我竟敢这样说，一时间，这女人的胸膛剧烈起伏，她气急了。

“我来是把公爵移交给您。”

我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奇异的小东西，说到：“如果跟莱茵家族的传说有关系的话，公爵大人现在‘龙化’了，他现在的样子不可以被外人看到。”

早在哈尔克太太打我时，我口袋里的小家伙就开始挣扎着要出来，但他似乎不想伤害我，所以当我死死摁住口袋时，他没有强硬地挣脱。

等我把他拿出来时，小小的公爵，或者说——幼年的蓝龙，他那漂亮的宝石一般的蓝色眸子忧虑地看着我，似乎在担心什么。

“……”我沉默地看着哈尔克太太，等她反应过来。

不久后，场景变得有些滑稽。哈尔克太太抱着公爵嚎啕大哭，一点贵妇人的形象都没有，幼龙似乎有些无奈，他很想从哈尔克太太的怀里挣脱出来，但是面前的我在看到他投来的湿漉漉的目光时冷酷地见死不救。

我只是喝茶，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

“一刻钟后，”过了一会儿，我开口：“接我的马车就来了。伯爵的剑，刚刚我也已经交还给你，我们现在两清了。你，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

我对哈尔克太太说。

这像话吗？

明明是伯爵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但是我在这颠倒黑白。

我明知道自己在颠倒黑白，但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再见。”

说着，我戴起兜帽，准备要走。

这下房间里的另外两位都懵了，幼龙扑棱着要飞到我身边，哈尔克太太则比幼龙更先一步，扯住我的衣服，说道：“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抛下莱茵家族！”

“我跟莱茵家族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你……”哈尔克太太气节，顿了顿才说道：“你现在还是——”

后面的话她像是实在说不出口，我也懒得再听，我背上挎包就要离开时，哈尔克太太尖叫道：“——他没有签字！你们在法律意义上还是夫妻！你有义务帮莱茵家族停过难关——！”

说完这句话，她大口喘气，像是不能忍受一般。

我真服了这个女人，我说道：“我没有任何义务，你们欠我的，比我欠你们的多得多。”还有谁像我这样矜矜业业的工作三年不求回报，又有谁像我这样懂事的主动给未来的女主人让道。

我本来就是南方人，我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承担义务。

我之所以那么认真的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公爵夫人，只是希望有一天伯爵能看到我，能认可我，能喜欢我。

但当他带着那位小姐回来时，我的梦就结束了。

我不再伪装得文静、谦和，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性格差劲，不礼貌也不谦卑，只是个尖酸、浑身是刺的刺头。

“你敢走，那个女仆不会有好下场。”哈尔克太太威胁。

我笑了起来：“她马上就会是贵族的妻子，您不知道吗，她和杜克骑士正在热恋，很快她就不再是受人使唤的女仆。”

“你敢对一位骑士夫人动手动脚吗？像对我这样？”

我扬起脸，指指肿胀的那一边：“你以前至少不会打脸，现在是疯了吗？露出痕迹让别人看到该怎么办啊？”

毫无疑问，我以前就受到这位贵妇人的虐待——不仅仅的被灌叫人无法生育的药。

我的态度令哈尔克太太感到无所适从，过去的我从来不会这么尖锐，过去的我只是低着头，不断地道歉。

她现在就想不认识我一样，用陌生的眼神看我。诚然我的一身男装打扮，剪得不能更短的头发，和粗糙的眉眼，都叫她感到陌生。

但态度是最核心的改变。

我看她的眼神跟过去完全不同，尽管无论从哪方面看，我在离开公爵府后都过得更加狼狈——但应该属于我的那种卑微感消失了。

当我不再试图做一个合格的公爵夫人时，我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维持假象。

我过去，就是因为这种性格，才不受待见，被人一脚踹到北境联姻。

如今，因为长时间的路途跋涉和哈尔克太太的发疯，我火气更是窜到顶点，我看着她，她比我高出一个头，但是她在我的眼神下畏缩了，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让开。”

我从她身旁挤过去，径自推门离开。推门时我才发现门并没有关好，一抹银色匆匆消失在黑暗里，拥有这独一无二银色头发的只可能是莱茵家族，刚刚小公爵可能在偷听。

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跟小公爵关系也很一般。

整个莱茵家族与我而言，就像一个打工的地方，打了三年白工，我终于决定跑路了。

仅此而已。

我戴上兜帽，玛丽送我到大门口，她一个劲地哭，而我则不得不和她道歉，说因为我刚刚没忍住冲哈尔克太太发火，那疯女人说不定会把怒火转移到无辜的她身上。

玛丽则说：“您就不用管我了！公爵大人特地吩咐过，让我无须回应哈尔克太太的任何要求，我只要负责小公爵就好。”

“啊……”我沉默了下，然后笑着说“那就好。”

马车来了，夜里，一束光穿透厚重的浓雾，那是马车车顶的大灯。

玛丽抓紧时间把一个大包袱塞进我怀里，说道：“吃的，都是吃的，您太瘦了，比之前更瘦……”她说着说着又要哭出来，我赶紧拥抱她，与她道别，然后在马车夫的催促声中爬上马车。

我发现玛丽在雾霭中站立许久，直至我再也看不到她，她也再也看不到我。

伤感比我以为的要汹涌，我闭上眼睛，泪无声地从脸颊滑下。

我和玛丽是最好的朋友，无关主仆，无关任何，当我被送到北境时，她毅然决然要求跟随我，只因为她觉得我需要照顾。

她不认为北境的人会对我好。

玛丽聪明、热情、善良，我晦暗的人生里，因为她才多了一点色彩。

再见。

我默念着。

随即把头埋进膝盖里，整个晚上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仿佛一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