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柳华清陪我去了大哥的院子。
他静坐在床头发呆，左脸上缠着绷带，盖住了大半张脸，尽管如此，还是一眼就能从他蹙紧的眉间和眼下的青黑看出他的忧虑。
我几乎是被扶着进来的，尽管我觉得肩上的伤丝毫不影响行动，但柳华清不让我自己走，我也只能随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前进。
这导致大哥看到我被搀扶着还要身残志坚的来探望，一下子从床上起来了，过来和柳华清一人扶一边把我架到了床上，他自己则是寻了把椅子坐在了旁边。
我有些尴尬，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明明应该是我来劝大哥尽早和冯氏一刀两断，怎么现在好像我变成了要被开导的那一方？
房间里诡异的沉默着，大哥垂着头，我看不清神色，如今我鸠占鹊巢靠在他的床上，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柳华清泰然坐在一边，竟也没有任何要出声的意思，我无助的张望了一下，扭头看向了柳华清，他倒是说点啥啊！
出人意料的，他眨了眨眼睛，微微歪头露出了个纯真的微笑，好像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似的。装傻！柳华清这个人精怎么可能不懂我想要什么！我被噎了一下，愤愤地吐了口气，却引来大哥一声急促的呼吸。
扯到伤口了？疼了？我连忙看过去，正准备下床让他好好休息，只听啪啪两声，两滴泪珠砸到了床单上。他哭了？
“灵儿…”，他仍低着头不看我，“是大哥没用，我本想着她再怎么说也会顾及几分情面，没想到真的做到这地步…不仅连累你和冯家结仇，还害你受伤……”
“大哥…”我鼻子发酸，“你不用……”
“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还是待我养好脸上的伤之后回去，昨天的事，便也就当作妻夫间的打闹罢了，今早冯大人来府上，就说明冯家也是希望这桩婚事继续的。冯氏是士族，你单枪匹马在朝上……”
等等等等，怎么越说越偏了？怎么还要回去？还要原谅一个宠侍灭夫还家暴的纨绔？
我瞟了一眼施施然站着的柳华清，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开口道：“你别这么说，早上冯念巧来找事，已经被王君四两拨千斤反击回去了，现在街坊都知道她女儿的烂事，就算传到圣上面前也是我们占理。更何况冯致显然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你若是回去，她必然变本加厉，不如当机立断，借着当下舆论提出和离，不叫人看轻了去。”
“可是……”，他眉头紧锁，抬眼看我一眼又落下。
“没有什么可是。”，我没忍住抬高了声量，意识到后又连忙柔声细语地解释：“哥哥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为自己而活。你只管遵从本心，你真的对冯致还有情谊吗？
他拿帕子擦着眼泪，一句话都不说，我被他哭的心慌，如果劝不住怎么办？不行，就是怎样都不能让他回去，大不了关在府里一段日子，总能想开的。
我给柳华清疯狂使眼色，他只管微笑，冲我摇摇头。
“殿下。”，侍从突然敲门，“二爷同五娘子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二哥来了还能好好劝劝大哥，我连忙让人把他们请进来。柳华清给大哥倒了杯茶顺气，随后站起来默默立到一旁。
很快，下人就带着二人进屋了，二哥一如往常，气色很好，只是眉间隐隐透着些担忧。瑶儿跟在二哥身后，见了我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她似乎不太一样了，眼里的怯懦几乎荡然无存，只是还有些娴静害羞。真好，我没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如果没发生那些事，她本该是这个样子，我的妹妹就该是这样满腹才气又温柔的样子。我招呼她坐在床边离我近些，柳华清去找人再搬一把椅子，二哥坐到了原本他的位置上，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大哥已没在哭了，只是眼睛仍旧红红的，他朝我们安慰地笑了笑，却还是没说话。
瑶儿过来摸我的手，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哥，一直没说话的柳华清此时却开口了。
“同为长子，我知长兄的纠结，但这般忍让还能换来什么呢？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本就是因为担忧血脉至亲。更何况说得难听些，殿下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惜伤身体也要救您出牢笼，您若是再回去，岂不是辜负了妹妹的良苦用心。”
好啊，他等这么长时间原来就是为了等人到齐了好道德绑架，合着今天从一开始都在他的计划里，从搀我进屋开始就全是为了拿我狠狠的刺激大哥！
二哥和柳华清对视一眼，连忙上前帮腔，他二人一唱一和，威逼利诱，一看就是商量好了的！我愤愤地瞪他一眼，他却视若无睹。
“哎…”，大哥一声长叹，“我身为长兄，却连累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
我赶忙劝慰他，“大哥别这么想，我们是一家人，理应相互照顾扶持的。”，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好，终究是我遇人不淑了，这段婚姻也该结束了。”，他双眼含泪地看着我，“还是要麻烦灵儿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劝好了，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卸了力气向后靠到了软枕上，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们聊到近来京中才子聚集的茶楼，瑶儿还提到了一个叫舒怜的娘子，似乎在文人圈子里很受追捧，看二哥的样子好像还与她相熟，聊到她的时候脸上还隐隐泛着红晕，是我看错了吗？
一直到日暮西天，我直接吩咐人在院里摆宴吃晚饭，省的还要走去观澜院了。大哥心事已除，看着精神好了很多。柳华清布菜盛汤倒水擦嘴一样不落，殷勤的很，但我恼他作壁上观，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没怎么搭理他。
吃饱喝足后我就开始犯困，兴许是这两天精神紧绷，没太休息好，我等柳华清替二哥和瑶儿安排完住所就回自己的院子了。回去的路上还是照例柳华清扶着我，言笑晏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得我很有些火大。
“你一早便猜到大哥要这样做？”
我冷冷的看着他，感觉我这一天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喜欢被人算计。
他垂眸看我，嘴角弯弯的。我强硬地和他对视了一会，看得他先败下阵来，轻笑一声，移开视线继续扶着我慢慢走。
“长兄的心思并不难猜”，他任由我盯着他，神色没有丝毫改变，“臣只是觉得，很多时候，比起苦口婆心的劝导，施加一些刺激反倒能让事情更快解决。”
“这是你算计我的理由？”我甩开他的手，在原地站住不动。
他的完美假面破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看我有没有扯到伤口，放下心来后站定在我身前，有些悲悯的笑看着我。
“殿下觉得臣在算计您？”
“……不然呢？”明明上一秒还很生气，但他现在的表情让我突然有点心虚。
“您不喜欢，臣以后会尽量改。”他神色有些黯然。
我皱了下眉，他到底什么意思。
“灵儿”，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控制不住不去算计，若我真的什么都不做，完全顺着你的心意，我现在都不会有机会和你这样说话。”
“我善妒，我懦弱，我心思重”，他苦笑了一下，“你让我少算计，可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嫁给你之前我便是这幅下作模样了，我如今也不会改。”
“因为臣若是不机关算尽，您的心一分一毫都不会属于我。”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和今天发生的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分别？就算我提前告诉你，你也不会如方才一般做。你还是会选择告诉长兄事情原委，然后一番解释，让他慢慢想通。如此下来，又要耗费三两天。”
柳华清卸了力，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我今天这般，最起码今日晚上和明早，我还能在你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似乎说什么都不好，他看起来真的好悲伤。算了，总归是把事情解决了，我抬手想安慰他一下。
“灵儿，昨日是第二次，我与你同床共枕，只有我们两个。”他似是强颜欢笑，“第一次是你失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失忆，但我这两天有时会庆幸。”
“呵”，他自嘲般冷笑一声，“我确实下贱。”他嘴唇颤抖着，“对不起。”
我内心十分煎熬，明知道他顾左右而言他，意图蒙混过关，但还是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冲上去抱住了他。他身体僵硬着，微微发抖。我用没伤的右手抚上他的头，弄乱了他的发髻，把他低头摁在我肩膀上。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我摸着他的头发，“也别那么说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开心。”
“嗯。”他沉默了一会，深呼吸几次，从我怀里直起身，又换上了他那标准的微笑，笑意分明不达眼底，“臣失态了，抱歉。”
我看了他两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直到这一刻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他绝非我认识的柳华清，我没办法按照我所熟悉的方式对待他，因而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清晰的感到一股沉重的无力和孤独。
想回家。
明知道我不该这样做，我还是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一瞬间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走吧。”我没看他。
他沉默了一下，随即分开我的手指，与我十指相扣，抓在一起。“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