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张仪便唤来了府上那名侍从,命他将二人送回府后严加看管,此战结束前不允二人踏出相府半步。
楚暄和林辙起床后收拾好一切,便到中军幕府与张仪拜别。
出了幕府,楚暄瞧见昨日所见那两位王室公子正被一名侍卫从军帐中带出。
红衣孩童额角肿了个大包,青衣孩童紧随其后,两眼肿得像核桃,二人皆是一脸不情愿。
突然,那青衣孩童停下脚步,往自己的方向望来,二人对视片刻,楚暄对其颔首回以微笑。
那孩童神色一动,微微张嘴,正欲上前,却听见走在前方的红衣孩童嚷道:“稷儿,站在那干啥?还不快走?”旋即被一把拽住,走之前仍不忘扭过头看楚暄几眼。
楚暄看着他们离去,觉得两兄弟甚是有趣,转头看向身后的林辙,正欲开口,却瞧见他正盯着军营校场出神。
楚暄循视线望去,见此时场中正在操练行伍营阵,阵势随着号令声齐整变换,众将士身穿重甲,却是变换自如,无人懈怠。
二人皆是第一次见到军中习练,心中不免震撼。
楚暄看了一会儿,拉了下林辙的手,说道:“阿辙我们赶紧回去吧,再不走先生见了又要责备了。”
林辙回过神,赶忙道:“嗯、嗯,走吧!”余光又一瞥校场,有些恋恋不舍。
回去的路上,林辙十分安静,静坐着发着呆,仿佛神游太虚,楚暄叫了他几声他才应答。
楚暄见状,以为他是被昨日关外惨烈的战况吓到了,便安慰他道:“阿辙不用担心,先生说魏韩两军兵力损失惨重,已做好退兵的打算,楚国见状也打消了攻战的念头,先生这些时日将前往燕赵营地,若是成功劝退两国兵马,此战便可结束。”
林辙“嗯”了一声,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并非因此事而沉默。
自昨日观战后,他的脑中不断浮现着两军交战的画面,然而他并不觉得那血气逼人的场面有多恐怖,相反,他甚至有些热血沸腾。
看着那些奋不顾身冲进刀枪火海的士卒,他不禁心生敬畏。
那种置生死于不顾,奋勇直前只为保家卫国,冒死深入敌军腹地以肉身迎着刀光剑影,只为不让敌军上前侵扰自己国土的气概让他深感震撼!
林辙不禁想,倘若自己也能像军中将士那样披挂上阵,奋勇杀敌,爹、娘还有平舒的百姓是不是就不会丧命于那夜的屠戮与火海……
如果能习得武艺,就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人!
这场战改变了林辙对军队的认知,那些手持长枪,挥舞戈矛的戎兵并非恃强凌弱之辈,而是真真正正为国效命的英雄!
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喊杀声、变幻莫测的阵势与白刃相交、枪林箭雨交织而成的画面不断闪过他的脑中,竟化作一团火在他心中燃烧,脑中闪过一道声音:有朝一日,我也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
五国攻秦一战魏韩两军率先冲锋,却被秦军打得七零八落,兵力大损,二国见状,动了求和的念头,但又不愿打头阵。几经商讨,魏国派出丞相惠施前往楚国,让作为“纵约长”的楚国向秦国提出止战。
楚国作壁上观已久,见前线战事惨烈,早就无心参战,准备打道回府,得知魏韩欲让自己出面求和,楚王心想若是去了于己不利,还会引火上身,便拒绝了魏国的请求,让他们自行请和。
眼见小心思被捅破,魏王愤怒不已,却也拉不下脸去向秦求和,恰逢此时赵军加入战场,赵魏韩三晋联军重整士气再度奋勇攻秦。
然而求和之事早已动摇了军心,加之连战数月士气溃散,秦军却屡占上风,越战越勇,三晋军队又挣扎了数日后再次被秦军击溃,并被逼退至成皋之地的虎牢关。
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荒滩,丛林山塬,道路不明,乃兵书所指的六险之地,困于此处本就凶多吉少,加之数月交战,军中粮草几尽,三晋联军欲调转路线前往楚国市丘打粮,却遭到楚王提前下令封城拒兵,无奈只好重新退至虎牢关,等候秦兵来袭与之殊死一搏。
三晋君王为此齐声暗骂,这楚国莫不是早已与秦勾结,里应外合围剿自己?
眼见战况不容乐观,燕国亦动了退兵的念头,恰逢此时,张仪亲至燕兵营地,劝说燕军主将收兵,并与其签署秦燕联盟合约,燕军主将权衡利弊也不执着于抗秦,便同意了。
次年开春,秦国大将樗里疾带兵直冲虎牢关,三晋士兵于此严寒深谷连呆数月早已是涸辙之鲋,秦军击其惰归,连斩八万多士卒,三晋联军大败。
秦军乘胜追击,直逼韩魏王都“新郑”与“大梁”。
眼看王城将遭敌袭,公孙衍临危施计笼络位于秦国西北一带的游牧部族——义渠,对秦来了个“后院点火”。
得知义渠兵逼近咸阳城,樗里疾只好弃魏韩,调转兵戈反国解救王都,魏韩才得以免受灭顶之灾。
义渠兵见秦军班师回府,也不恋战,见好就收。
至此,长达半年多的五国伐秦之战告终,秦军大获全胜,歼灭三晋大军八万多人,秦国重振威名,名震中原,山东六国谈秦色变,不敢再公然挑衅秦国。
秦国举国欢庆,秦王嬴驷再次坚定了东出的决心。
——
日子又恢复到了平静。
一日,楚暄与林辙在相府书房内抄写书文,二人已有数月未踏出府,成日闷在书房中,那抄写的书文堆起来比二人都高。
楚暄伏在案上,百无聊赖地在绢帛上画圈圈,突然听对坐的林辙问了一句:“哥哥,都说先生是纵横家,那纵横是什么意思?”
楚暄闻言,立马来了兴致,站起身,拉着林辙走到列国地图前,“你看地图,秦国地处西方一带,被崤山隔开,而崤山以东便是所谓的中原大地,亦是山东六国的所处之处。你仔细看,六国从北往南依次排列着燕、赵、齐、魏、韩、楚,这六国连成一条线便称为‘纵’,若六国联合则称为‘合纵’。于他们而言,秦国地处西方,想要破合纵便要横向攻破六国的联合,这便是‘连横’。就其本质而言,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而促成各国合纵连横局势之人便称为‘纵横家’。”
楚暄手指指着地图上的“秦”,自此处画出一条横线一路横穿各国直至齐国东海。
林辙认真地看着,见他又指向地图中秦岭与崤山相对处的一道关卡——函谷关,继续说道:“此次五国会合纵攻秦,正是受先生的对手——公孙衍笼络,五国大军中的魏、韩两国率先攻至函谷关,这便是我们在关墙上所瞧见的情形。函谷关是秦国的东大门,亦是至关重要的关口,此地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1】,关口建于此处易守难攻,是秦国以一敌五最大的资本。然而秦军虽勇猛,却也不可敌多国攻势,因此还需施计巧妙化解五国联合的决心,这就是先生作为‘纵横家’该做的事了。”
听到此处,林辙有些疑惑:“可五国大军上万多人,先生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击退他们呢?”
楚暄道:“这便是纵横权术的精妙所在,相传纵横家一张嘴可敌千军万马!纵横权术多为揣度人心之术,人有七情六欲,色欲、贪念、骄纵、胆怯这些皆可化为纵横家的‘利器’,善于揣度便可左右他人的思想,并让对方遵循自己的目的而行。五国虽为众,却是人心涣散,各国君王都是以自身的利益为主,时常举棋不定,只需稍作挑拨,便可令一方收兵,会盟旋即不攻自破。然秦国虽寡,举国上下俱是万众一心,自然可以攻破列国!”
林辙听得入神,两眼放光,不由得心生崇拜:“先生当真厉害!”
楚暄眼中也满是敬仰:“我希望长大后也可以成为像先生一样的纵横家。”
林辙不假思索道:“哥哥一定可以的!你那么厉害!”
楚暄看着他一脸崇拜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其实先生也不容易,当初游说他国皆不得志,还在楚国被人构陷,险些丧命……”想到这些,他叹了口气,“好在最后来到了秦国,秦王爱才,愿听先生之言采取伐交之策,并封先生为相国,待先生如知己,并且倾尽全力支持他,先生才得以有今日之成就。这世间才华横溢之士多,能碰到一个慧眼识珠的明君则难,放眼当今天下各国,也只有秦国君王才会做到礼贤下士了。”
林辙点头,笑道:“哥哥以后也可以留在秦国辅佐秦王!”
楚暄莞尔:“等我们长大便是下一任秦王了,但世事难料,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辙突然又问:“那哥哥,行军打仗的话是要读兵书吗?同样是抗敌,纵横家和兵家有什么联系和区别?”
“军事实力是国之命脉,行军打仗要靠熟稔兵法的士卒将领。”楚暄说道:“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为善之善策,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纵横家正是为国伐谋伐交之人,当伐谋伐交不可成时便要采取伐兵之策,伐兵攻城则是兵家的用武之地。纵横为文伐,兵法为武攻,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成大计,这也正是为什么国中需治国的良相亦需足智多谋的将军,将相和国必强!”
林辙点点头,一阵思考:“所以说兵家便是纵横家的后盾,一个国家有贤能的君王,有战无不胜的将军,纵横家便可放手去游说天下。”
“正是如此。”楚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林辙不作声,若有所思,心中却是亮起一道光,仿佛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半晌他开口道:“哥哥,我兵家和纵横家的书还没看过,先生不是说要抄书吗,我能不能……抄抄兵书?”
楚暄第一次听到林辙主动提出要看书,当即乐了:“当然!往后熟读了兵法再读纵横权术便会容易许多。”边说边牵着他走到东侧最右边的书架前。
这一列书架样式与其他的不同,其架身光亮漆黑,不同于其他书架的原木棕色,更显古老庄重。架上的书简全由布囊包裹,且分为黑白两色,每个布囊的系带上皆垂着块小木牌,纯黑布囊悬挂的木牌上刻有:太公六韬、军政、孙子兵法、司马法、吴子兵法等。纯白布囊则为:捭阖、内捷、抵巇、飞箝、忤合等。
楚暄从第三层中取下《孙子兵法》递给林辙,说道:“《孙子兵法》为兵书之首,你可以先从这它看起。”
林辙如获至宝,笑着点头,眼中满是喜悦:“哥哥,是不是熟读兵法后便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楚暄道:“兵书只是理论,上阵杀敌还需入军营进行严苛的训练,但并非只有将领才需熟读兵书,那些文伐的谋士也当对兵法了如指掌。”他顿了顿,微皱起眉头,“行军打仗太危险了,我只要想到那日函谷关外的场景便觉得残忍恐怖,还是做个文臣好。”
“哦。”林辙看着他的表情,笑容渐收,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