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一拉之间,两人的距离靠得极近。
扶晔背后一阵凉意,看向比自己略矮的老妇,在宽大衣摆的遮挡下,旁人几乎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变化。
可他看到了,对方的目光从那只手环上,猛然移开,用一种近乎凶恶的神色,望了过来。
扶晔记得这个人的资料,如果说在白海公国之中,有人真正见过人鱼、明白人鱼的凶悍与强大,那就只会是这一人——
海神教大长老赤汐,仿佛在那一瞬间,爆发出全部的腕力,直到他们之间,近得连话语声,都没人能偷听得清。
“你是谁……你从谁那里得到的它?”沙哑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丝毫没有方才的含糊。
扶晔的脑海之中,机械音恰时响起:
【人鱼皇所赠予的手环上,镶嵌的黑色晶石,是一种仅有深海可以采得的贵重矿石,代表深邃无涯的海洋。】
【由于产量稀少,但坚硬度极佳,所以人鱼族发明出了一种,人工合成相似替代品的技术,运用于制造铠甲和武器。】
【但是,熟知这种矿石的人,仍然可以通过它在阳光下的折射现象,分辨出它和替代品之间的差异。】
扶晔听完,头脑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做出回答。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却在大长老固执的目光之中,变得苍白无力。
他可以说谎,甚至使用诡计,架空这位陷入疯狂的大长老,只需要一点手段,而他并不害怕承认自己的手段。
年轻的新晋国师低下头,眼睫轻颤,张开口,却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不知道,我也想要明白这一切,但是……”
“对于它从前的主人,我对于他的情感,绝不比你付出的情感要少。”
扶晔抬起双眸,冷静地望着面前,穿着层层繁复的水波纹图样的大长老。
那只手骤然松开,宽大的礼服衣袖终于落下,手环被严丝合缝地遮住。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了什么,可扶晔依旧能从赤汐看不分明的神色中,分辨出对方,多少信了他一半。
一半是扶晔真的见过人鱼,有所交集。至于另一半,则是,他究竟是怎样看待人鱼的。
金发青年在袖口之下,慢慢扣紧指尖,胸膛起伏,方才那一幕对他的冲击,仿佛还遗留不去。
而更重要的是,他亲口承认了对人鱼皇的感情,这似乎让他连心尖的那寸血肉,都炽热地灼烧了起来。
扶晔猛地回过头,面对着露台之上的众人,冷肃下眉眼,镇定自若道:
“我无事,若是公爵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就请开始吧。”
露台上,其他人相视一眼,虽然心底里藏了几百个问题,可如果当事人都说没事,除非他们想现在就撕破脸,否则也只能忍着。
再看向海神教那几名长老,也都沉默不语,守口如瓶的样子,众人只得放弃。
会议分为三部分,持续半天。
第一部分是对现状的各部分汇报,自然,包括了新任国师的简略介绍,以及突发召开会议的原因说明。
紧急情况下,自然不可能,立刻举行正式的国师授位仪式。
而扶晔和公爵昨日的谈话,也显然不能随便公之于众。
因此,当日两人讨论出了一套说辞,配着当初在城门口的“表演”,揉捏出了一个前后呼应的故事。
也就是,一名虔诚的海神教徒,在偶然碰上了钢泽公国暗中准备袭击的船只,几乎必死之境,依靠纯粹的信仰与祈愿,沟通了海神之使人鱼族,而得以获救。
扶晔能看得出,当公爵说完这段发言后,每个人脸上神情的变化。
旧海神教众人的反应,最为明显,几乎是一片倒抽冷气声,就算是首座的大长老,也眯缝了那双褐色的眼眸,用锋利的眼神瞥了过来。
执政官早已明白公爵的决定,不置可否。
而老将军,和军部的那几位,神情却微妙地非常平静淡然。
扶晔在内心悄悄挑起眉,在脑海之中,对欧米茄道:
“现在,被派去通知老将军侄子,关于钢泽公国进攻消息的信使,应该已经出发了。”
“你可否安排一队莫须有的商队,正巧出现在侄子驻军的周围,以胆小的逃难者的姿态,将他们在前几日,都城门口看到的景象,告知下层驻军。”
“从侄子的驻扎地到都城,若是快马加鞭,只需一日,但军队大部队或许来不及赶上。”
“同时,还要让刚刚出发的信使,在半途之中,遇上侄子队伍最前端的人马,从而折返回来报信。”
机械音响起:
【可是即便如此,对方的精锐小队,依旧来不及在会议结束前,赶到都城。】
扶晔无声笑了,在脑海中回应道:
“既然有了一天之期,无论如何,我都会有办法,将会议拖延至小队归来。”
会议的第二部分,是在公爵的主持下,各部门公开自己所拥有的物资、武器、人员储备。
明面上的主持者是公爵,实则,这是一场由执政官、对照着他整理出的各部门清单,强制进行的坦白大会。
即便公爵名义上,拥有最高权威,可他仍需要部署不同的手下,去管理不同的领域。
就算是执政官,也未必能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摸清每个人藏了什么底牌——甚至也包括,公爵本人的底牌。
扶晔目睹着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根据军部的说明,在都城周边范围内,能够集结的人马,数以千计。
然而,从公国较远的边界地区,即便能聚集更多数量的士兵,他们也无法快速适应水上作战。
钢泽公国毫无疑问,在这次预计的突袭中,会选择从海上进行进攻。
因此,单靠军部如今的人手,难以维持长远。
而执政官,也报出了用于后勤、粮草、搭建防守的人员数目,预计集结周边地区的劳工与匠人,进入战时紧急调用。
好消息是,由于白海公国对经商的鼓励,与宽松的内部氛围,即便到时候开战,国内财政也可以支撑较长时间,不至于粮草短缺。
坏消息是,在非战时,国内没有培养大量军队的传统,比起好斗狠戾的钢泽军队,战力不足。
公爵转向旧海神教众,示意轮到他们汇报了。
清透的日光落在无顶的露台之上,巨大的圆桌一侧,石椅背投下一道道阴影,遮蔽了各人神情。
赤汐大长老,推了推半圆形的镜片,目光自会议桌上,一点点扫了过去。
她的嗓音虚弱,却仿佛有种忽高忽低的诡异: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以一件事作为前提的——”
“那就是神明的使者,海洋之霸主,人鱼族是否真实存在,还是……被有心之人捏造出的虚假神迹!”
空气一瞬间凝滞,一道道目光落在大长老的身上,而后,移向在场唯一的新面孔,金发灰眸的年轻国师身上。
扶晔明白,人鱼族存在与否的证明,不可能像是一场杂耍表演一样,在这种地方展露出来。
一样东西越是神秘莫测,越是令人惶恐、猜测、惊疑不定。
要让人信服,就要先让人畏惧。
扶晔闭上眼,神情平静。
而在他的脑海之中,无穷无尽的海面之上,是雄伟黝黑的铁皮船队,自上而下望去,船队整齐而又气势汹汹。
即便是在不远处,乌云密布的暴风雨席卷的背景之下,也依然沉着地、仿佛一柄巨刃,冲破海浪。
他俯视着这一切,仿佛这只是小小沙盘中的鹅卵石海洋,玩具帆船横七竖八地穿插其间,载着锡铁小兵。
金发青年睁开眼,水雾迷蒙的眸子之中,没有看向任何人道:
“他们在银狮海域与中大洋海域的交界处,由于气候原因,正在停留中。”
“三艘轻便的探测船,主力是七艘巨大的铁皮战舰,紧随其后的,是十五条安装有三架炮通的中型船只。”
新晋国师偏过身,单肘支撑在石椅的扶手之上,竟露出了那只造型独特而扭曲的银色手环,曲起手指撑着脸颊。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可话音刚落下,原本好整以暇的老将军,指骨咔哒一声掰动,上半身从椅背上离开,面对扶晔的神情,霎时充满了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金发青年意识到了这种压迫,却不退不避,转过看去,与老将军目光相撞,沉沉的话语声毫无惧意:
“您对于神明的真伪,又是如何看待的,将军?”
老将军轻轻龇了龇牙,慢条斯理道:
“我不对这种话题发表什么意见,我只在乎有多少敌人、能不能打、怎么打。”
“至于神明问题,这是你要操心的,对不对?”
剑拔弩张间,公爵赶紧伸出双手,朗声道:
“将军说得不错,这也是我关心的话题。”
“方才国师做出的演示,我十分好奇。”
“能否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告诉在场的诸位,你是如何得知刚才那些信息的,而这一切和人鱼,又有怎样的关联?”
扶晔面对着公爵,微微一笑,又将目光转向了老将军,低声、几如鬼魅道:
“当然,我会尽情满足各位的好奇心。”
“方才所言,皆是我与神使灵魂相交,一问一答,他所告诉我的消息。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消息,方才他与我说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相信,因而没说全。”
公爵接口道:
“是什么消息?”
老将军心中突突的,盯着青年似笑非笑的神情,脑中下意识想起了会议前,海神教长老忽然暴发的模样,和对方左手腕、那只从未见过的怪异手环。
可他还是张了张口,没法说出任何阻止的话语。
扶晔微微偏过头,开口:
“除了钢泽公国的军船数目、和当下位置之外,神明的使者方才还告诉我,在白海都城之中,也发生了可怕之事。”
“在工坊集中的区域,由于有人顺着河道,捡到了和钢泽公国的武器极为相似的半成品部件,私下售卖,而被邻里举报,卫兵刚刚赶到并展开抓捕。”
“此等极为蹊跷的案子,让人不禁担忧,是否除了海上的敌船,在公国之内,也早已混入了潜伏的间谍,准备着伺机而动?”
“什么?”公爵下意识惊呼出声,拧起眉。
而不等他慌乱,露台阶梯下,小跑上来一名卫兵,弯腰于公爵的身边,低声报告了些什么。
圆桌之上,执政官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不远处,老将军和他的下属,最后落在海神教一方的位置上。
扶晔丝毫没有透露出,这场乱子是他不久前,顺便嘱咐欧米茄在机密工坊中,让一处隐蔽的铁门生锈敞开,再让某捆半成品意外落水,漂流而下引发的。
到现在这个点,刚好是事件发酵,有人想悄悄牟利,被某邻店意外发现,而向碰巧路过的卫兵透露之时。
因为现场人流繁忙,这一幕,还被无数路人围观。
而无需他多言,只此一件事,就没有人再会去怀疑,他所谓的与神使“灵魂相交”,是虚假的了。
甚至于,此时此刻的公爵,只希望他能快点住嘴,不要再抖出些不得了的机密。
不论人鱼族的传闻和“灵魂相交”的说法真实与否,他现在都信了,对方有某种不可知的渠道,能得到白海公国内内外外的机密消息,甚至一双手铺得比他这个公爵还大。
而等那名卫兵汇报完,一份简要报告书,也随之被执政官的一名下属,呈送到执政官手中。
只看执政官的脸色,就知道,此事发生在都城之内,必然会对他的工作产生巨大影响。
执政官拿起报告书,看向公爵,半个身子已经离开了石座,仿若即将离弦的箭,只等去处理这趟烂摊子。
公爵茫然地望向露台的边沿,远远地,能看清都城内成片的屋舍,与遥远到渺小的行人。
圆桌彼端,金发青年低声笑了:
“既然发生了急事,我相信海神教众与将军,不会介意稍作等候的。”
“公爵大人,请尽管让执政官去完成公务吧。”
“因为,我们所有人的心愿,都是一样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