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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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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路的婢仆恭敬地将玉怜脂领入府,一路行来,勋爵高门的气派尽显眼底。

亭阁楼台篆刻雕画均出自大家之手,其间所置宝瓶玉盂竟还有前朝奇士鸿宾谷的手笔。

花木清池之中,于嶙峋石底穿梭洄嬉的灵动游鱼也是珍品,名唤金鳞浸血,娇贵异常,难养亦难寻,鱼目可入药作引,一尾可值十金。

草草一观,那池中至少几十条。

玉氏商贾传家,各行各业的鬻卖贩售都多少有所涉猎,耳目熏染下,玉怜脂也算见多识广,故而认得。

赫赫京都王侯居,谢氏更是高门之中翘首,谢砚深乃不世出的将材,权势滔天,如今便是九州四海的繁华毓秀皆集于镇北侯府也无甚惊奇。

镇北侯府占地宽广,大房所在的院落离入府的角门很远,应当是想着玉怜脂体弱,大房那边便派了身强力壮的轿仆抬了小轿来接。

轿椅上铺了软罗垫,因秋气寒凉,还配了小毯,上绣九灵太妙龟山金母降世异象,此神乃护佑女妇,赐保长生的女仙之首,这图可谓寓意极佳。

玉怜脂轻划毯面,垂眸静思。

西王母眼目之处采金丝缂制,与斜射入轿的阳光相遇,竟撞反出波诡盈亮,精妙非常。

巧的是,图绣神目金光此刻正直直对准轿中少女双眸。

长生女仙西王母,既是生化万物之神明,同时也司天之厉及五残。

执掌灾祸之警示。

玉怜脂别过眼,不再去看,玉臂倚着扶手,闭目养神。

轿子走了约莫三刻钟,远远望见她们要往的西院,大房一脉所居之地。

先镇北侯战死沙场,但其原配发妻王老太君还在。

按照大昀朝的规矩,嫡母未逝不能分家,故而谢滨与妻子儿女依旧住在侯府西院,没有自立门户,但谢滨未做官前曾游历四方,于商事经营上有些门道,大房一应开支进项却也不仰仗侯府。

“玉姑娘,前头便到了,两位主子已经在里头等您了,夫人们都可盼着您来呢。”跟轿的婢女清声说。

玉怜脂轻轻瞥她一眼,目光回转没有说话。

夫人们?

谢滨不在府中,按理说现下守着大房的主子便只有那个久病不起的高氏夫人,何来这个“们”字?

那位方姨娘一是多年无子嗣,二非出自高门显贵,据说出身不大好,做不得贵妾,只是良妾,这还是谢滨爱重抬举的缘故。

这良妾虽比贱妾通房好些,却顶多算得上半个主子。

与正妻高夫人合称一处,那多少是有些不妥当的。

对于府中的下人们而言,郎君们纳的良妾自然是贵人,平日也要尽心伺候,但无人会将其与正妻一同列为主人家向外来宾客介绍,通常是忽略不提,心照不宣。

就像谢滨故去的生母刘氏,原是王老太君从娘家陪嫁跟来的侍女,因着开了脸,生下了庶长子,也得了良妾的名分,但在王老太君的面前,刘氏便是说一两句话都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小心琢磨。

若是放在王老太君和刘氏的身上,根本不可能出现像今日这样“两位夫人”的情况,向宾客介绍,只会介绍老太君一人。

嫡庶妻妾尚是次要,说到底,还是出身相距太大。

王老太君与当朝太皇太后同出晋阳王氏,刘氏则是身契捏在老太君手上的侍女。

而大房的高夫人,也一样是世家女。

莒菏高氏,早在本朝未开国前,便是雄踞一方的大族,若非镇北侯府世代功勋,重兵在握,只凭着谢屈本人并不算太出众的才干,根本不可能娶得到高氏贵女。

换句话说,谢滨其实是高攀了这位正室夫人。

一个出身高贵,育有子女,甚至做王妃都有资格的结发嫡妻,一个无子嗣无根基,连来历都不清的妾室,如何能相提并论。

但目前的情况……

玉怜脂垂下眼,抚着腕上的玉镯。

这位高夫人虽门第极为不俗,但无奈身子太不争气,若是压不住夫君房中宠妾,倒也不算稀奇。

高夫人卧病多年,根本管不了事。大房内指派人手,银钱进出,账目清查等要紧庶务自然全把在方氏手里。

更别提主君房中伺候寝榻之事,谢滨只纳了方氏一个妾室,其余那些旧时的通房早在主母进门前遣散了个干净,肯定多是宿在她那里。

最要紧的是……高夫人所生的那对龙凤胎,似乎也是方氏在照顾着?

若真是如此,积年累月下来,说不得这位方姨娘已经将大房牢牢捏在手心,正妻当然便形同虚无。

即便高夫人心中不喜,想改变局面,可重疾缠身,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小轿稳稳停下,落于红木大门前,守门的侍女见着轿子,便立刻迎上来。

“奴请玉姑娘安!可算盼着您了,如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屋子里等您呢!”这侍女长得清秀,说起话来倒是热忱。

玉怜脂扶着关嬷嬷的手从轿子里出来,悠姿雅仪,姣颜荏染,往面前一站,恍若瑶池仙子,倏然间,那侍女竟不由得痴了痴。

好个令人停睇神驰的美人儿!

在她出神之际,玉怜脂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侍女,听她所言,大房内管这位方氏竟不称姨娘,反言“如夫人”。

如夫人一词由来已久,但于本朝并不常用,尤其在尊卑嫡庶鲜明的世家之中,只因其中敬意颇深。

妾通买卖,地位卑下,若称呼妾室“如夫人”,正室难免会有所怨妒,后宅自然不安。

这位方氏良妾得此称谓,其势之盛可见一斑,她入府不过半个时辰的一段路,便已见识了两次。

玉怜脂瞥了身旁关嬷嬷一眼,老妇人微微颔首,对着面前迎客的婢女道:“不知如何称呼?”

这一声仿若惊雷,终于将眼前这个心神不知飞向何处去的婢女呶醒了。

“啊……奴婢是西院的大丫鬟,叫汀雨,姑娘请随我来吧。”那婢女回过神来,又是恭恭敬敬的规矩样,倒确与平常粗使奴仆有些不同。

玉怜脂淡淡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行人入了西院大门。

西院实际上并非单独零立的院子,而是诸多楼台房阁聚在一起的建筑群落,比起寻常京官的府邸还要气阔许多。

跨了门槛入内,便见着庭院小石桥旁一颗枯叶凋敝的大树。

树干极粗,大约五人才可合抱,很是打眼,离树不远处的回廊底有一小口,此时正倏倏往外冒着丝缕白汽。

那名叫汀雨的婢女见玉怜脂扫了那处一眼,便笑着解释道:

“姑娘瞧,那是烧地龙的汽儿呢!树旁边那处不知道从哪个火道通过来的小口,位置不好,封也封不上,索性就随它去了。”

“如今虽还未入冬,但大夫人受不得寒气,如夫人便早早地吩咐院里烧了地龙,也好暖和些。”

玉怜脂笑道:“如夫人体贴。”

“可不是!我们如夫人良善,照料人那是无有不至的。”汀雨应道。

一踏进回廊,地龙升腾起的融融暖意便袭扑玉怜脂周身。

两侧的廊幔换成了里棉布外薄缎的双层,上有花鸟绣图,夜间放下后防风又不失雅致。

如今还是白天,廊幔并未垂下,而是拢起挂于铜钩上,凉风便直直吹拂进来,但走在这回廊之中,火道蒸出的热也足以让人一身寒气都尽数褪去。

屋门外的侍婢见着她们,福了福身子,便将珠帘掀起,玉怜脂定定神,踏了进去。

尚未入眼堂中之象,便先嗅到了一股甜苦之气。

幽幽清香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味,虽不至于腥臭,却令人不适,若长久居于此,恐怕要恶心作呕。

紧接着,破哑风箱拉动般的喘息之声钻入耳中,“咳——嗬——”,粗重呼吸之中有喉部黏液被吹动的细响。

这声音玉怜脂似曾相识,在她年幼时,江南水患,污浊洪水所过之处爆发时疫,苏州城富庶,城外流奔来了许多难民。

她当初年纪太小,又不谙世事,很是顽皮,偷偷藏身于府中前往城门处施粥放药的车队中,一同去了难民所聚之地,也真正见到了何为人间炼狱。

那些眼目直楞,窝在腥臊污血染湿被褥里不堪灾病折磨的濒死百姓,便是如此呼吸。

玉怜脂立于堂中央,抬眼望去,顿时心神大震。

只见正堂之上是一位年轻美妇……和一具披着华服的骨架。

不,应该是只剩一张皮囊的人,女人。

镇北侯府大房主母,高氏。

鸠形鹄面,瘦骨伶仃,这位大夫人的病情竟已到了如此境地。

在她身旁小心抚背的素雅罗裙女子,温柔恭顺,她发髻上虽钗环不多,所用珠翠也都是上品,应当就是大房的如夫人方氏。

倒是与玉怜脂所想不同,高氏与这位方如夫人瞧着并非水火不容,反倒有些姐妹情深的样子。

两人见到玉怜脂进来,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不住打量着她。

玉怜脂站定后,规规矩矩向座上两人行礼问安:“怜脂给夫人、如夫人请安。”

率先迎过来的是方氏,她与高大夫人对视一眼后便下了正座,将玉怜脂扶起来。

“好孩子,快起来。”方氏言语温柔,果真如先前婢女所说般和善,“往后都是一家人,作那些个虚礼干什么?”

此时,身后的高夫人也出了声:“诶呀……真是个标致的丫头,快,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与她瘦削病弱到有些可怖的外表不同,高夫人的声音中竟还有些气力,让她也因此多了点活人气。

玉怜脂笑着点点头,方氏便拉着她的手去了正座前。

高夫人身患顽疾,四肢不免冰凉,一双手骨节突出,皮肉带着棕色斑点。

她仔仔细细地瞧着玉怜脂,握着她的手哑声道:

“好孩子,你是叫怜脂吧,你滨叔先前便同我说过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姑娘……嗬……以后,你唤我婶婶就是……”

她每说几句,面上似乎就灰败几分,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西院后头的翡韵阁前些月便收拾出来了,就等你来……从今往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府里……咳,咳……”

低咳几声后,高氏又引着玉怜脂去看一旁含笑的方氏,道:

“这是你方姨……她最是个好性的,我这身子……太不成器,往后若是吃穿用度上有些什么,你尽管……尽管去找她。”

玉怜脂暗暗有些惊讶,高氏与方氏关系倒真是好,竟将妾室抬高到了与自己同一层的地位,对自己不能持家之事也似毫无芥蒂。

只是不知这份难能可贵的后宅真情是否作假。

一个病入膏肓的正妻,一个把控后院的宠妾,两者能和平共处,真是因为皆是良善之人么?

玉怜脂颔首笑道:“是,怜脂记下了,多谢高婶婶、方姨。”

接着众人在堂中又嘘寒问暖一番,高夫人却突发不适,呼吸粗重急促起来,瞧着竟是要痰厥而踣,几欲昏迷过去。

方氏急忙将她扶回去,又让下人带玉怜脂去安置的地方休整,只说晚些时候谢滨便回来了,届时再叙,她舟车劳顿,先休息一会儿。

玉怜脂乖巧应下,目送方氏指挥下人搀扶高夫人离开后,跟着前来接引的婢女退出了正堂。

引路的小丫鬟看着是个天真活泼的,不等关嬷嬷问,她便说了好些消息出来。

“玉姑娘别见怪,大夫人身子不好,一般服了药后便不大清醒,两三月也难得坐在堂上一回。今日也真是太巧,姑娘你来了,夫人精神头居然就好多了,也能走动了,可见您是身带福气之人呢!”

这是好话,但玉怜脂听完倒没说什么,只抬眼示意了关嬷嬷。

等进了翡韵阁后,那些引路的婢子都得了些金叶子作为辛苦费,喝些好茶水,贴补家私都是好的。

前头来接她们的马夫、轿夫等粗使下人也都得了好处,金银使下去,下人们便也知道这位镇北侯府的娇客出手阔绰,好相与,伺候起来自然也尽心些。

水路气腥,陆路沙重,玉怜脂喜净,行船颠簸,使她浑身酸软,故而入了阁中她便吩咐下人要了水净身更衣。

浴房内茫茫雾腾,玉怜脂过腰长发与柔白身子一同浸入撒了皂花的水面,发如漆墨,身似冰玉,两色相缠,平添娇娆。

关嬷嬷绕过屏风走到她身边,放下丝帕后转身道:

“姑娘,方才下人来传了话,说谢滨大人回府了,请示了老太君,今个各院主子一同到润安堂用晚膳,让您有些准备。”

玉怜脂阖上的双目缓缓睁开,轻声说:“知道了。”

*

镇北侯府主院,书房。

福明端着祁门红缓步进了内书房,不敢有过多声响,将热茶置于紫檀桌案上,便退到桌前,低头说道:

“侯爷,老太君那边传了话来,今日晚膳各院一同到润安堂用。”

谢砚深垂目阅理政事,并未抬眼,道:“是为了今日大房迎入府的玉氏?”

“是。”福明应道,“侯爷,是否要备份礼?”

外客寄宿府中,按辈分来算,他们侯爷是那位玉姑娘的长辈,长辈见小辈,见面礼总是少不了的。

男人停住手中湖笔,默了下来,似乎在思索。

片刻,沉声吩咐:“库中有一副宫里来的点翠头面,封了礼,晚些一同带去。”

立在原地的福明顿时瞳孔紧缩。

那副珊瑚金玉点翠头面可是太后年宴赏的东西,用的是最好的一批软翠,点翠之色经世不褪,奇珍非常,宫中妃位以下的嫔妃见都难见。

谢砚深是武将,当然用不着女儿家首饰。他位高权重却一直未娶,虽然当时不说,但宴上众人都心知,这份礼多半要到未来镇北侯府主母的手里。

怎么如今却要送给刚入府的商贾女子?

他们侯爷可不是温良宽厚的主,这份礼也太大方了些。

福明又想起今日在角门外见到的玉氏女娘,论容貌,确实是世间难寻。

可侯爷从来不好女色,应当也不是……

“怎么?”谢砚深抬起眼来,目眄如锋。

福明急忙回神,散了脑中胡思乱想,俯下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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