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进行到尾声,行宫南苑按往年的规矩办了一场消寒会,寻梅烹雪,饮酒作诗,意在聚宴熬冬。
照例依旧是男女分席,还专为有特旨允准留下的未出阁年轻女郎单独辟了一座殿宇出来,不像昭丰殿大宴那样正式,无需严守礼仪。
少了许多规矩约束,相熟的女郎们也不拘着,各自分聚在好几处,宫人流水一样进出,奉上珍馐茶果后全部退远。
从前这样的宴席都是笑声不绝,但今日的气氛莫名沉闷,殿中众人多是凑紧了低声细语,连眼神也不多转一下。
“庆姗,”东桌小凳上的官家小姐偏过头,忍不住询问身边坐着的银青锦裙女郎,
“钟府和镇北侯府也算是有旧交,你是谢侯爷的表妹,知不知道钟府是出了什么事啊?”
锦裙女郎捏着帕子压了压唇,一双柳叶眼有些不安地眨动:“这……这我还真的不知道。”
“表哥他向来公事公办,就算知晓什么,也不会多说的……更何况,他不喜欢我多接触这些外头的事。”
她的声音轻柔,说到最后,脸上的表情很无奈。
桌上其他的女郎听她这么说,均是可惜一叹。
京都贵女中出名的人物不少,或才华斐然,或身份贵重,已故帝师的嫡长孙女、镇北侯的前未婚妻钟府大小姐自然也在其中。
钟芷兰的年岁是她们这些未婚闺阁女子中最大的,当年和现任镇北侯的婚约废弃之后,一直到如今都未再定亲,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镇北侯痴心不改。
原本的上好佳缘,生生错过了,但镇北侯府却没有一丝修好的意愿。
钟芷兰气度华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素日也常济慈施粥,名声极好,许多人都为她阴差阳错丢了佳配可惜,甚至觉得镇北侯未免有些无情。
只不过钟芷兰自己好像从不在意,每当谈及,总是默默无言,一笑而过,反倒更让人心疼,觉得她品性高洁纯淡。
因而愿意与她交游的贵女不在少数。
这也就导致,许多人都发现,自昭丰大宴第二日以后,钟芷兰就不见了。
连带着她的表妹、义远伯府幺女程亦仙,一起消失了。
“我同你们说,我前日偷听到我父亲和兄长谈话,说陛下下旨,罢了义远伯的官,还把钟府的钟俦大人从国子祭酒贬成国子司业了。”靠窗边坐着的圆脸女郎凑近桌子,低下声说道。
“什么?!真的假的……?”
“为什么……钟府和程府是犯了什么事?”
“……”
圆脸女郎:“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等回了京,消息肯定就彻底放出来了。”
旁边另一个身形略微瘦小的粉裙女子也附和道:“我也听说这事儿了,而且你们绝对、绝对猜不到他们的罪名是什么。”
“是什么?”
“别卖关子!”
“就是,快说快说!”
粉裙贵女神色复杂,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吐出四个字:“教,女,无,方。”
话音落下,桌上众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教女无方到罢官贬职,那钟芷兰和程亦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
难不成她们殿前失仪了?
可程亦仙暂且不论,钟芷兰的礼仪承自太师府,从未听闻她有任何规矩上的错处,反而常常被褒赞为表率。
“莫不是为了那晚钟俦大人犯病呕泄的事?可当时陛下好似并未生气。”圆脸女郎撑着下颌,“而且,这也怪不到钟大小姐的身上啊。”
父亲因病才失仪,和女儿有何关系,总不能说钟芷兰教父无方吧。
桌上又陷入沉默,角落里的赵庆姗手里绞着手帕,垂下眼,抿唇不言。
“说起来……”最开始询问赵庆姗的官家小姐复又开口,眼中有些空茫,
“那日游园,钟俦大人发病走了,谢侯爷也离开去更衣,后来……后来好像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
“难不成……她们是冒犯了……谢侯爷……”粉裙女郎转着眼,声音越来越低。
两个女子能怎么冒犯男子?
而且镇北侯还是骁勇善战的武将。
一直沉默听着的赵庆姗忍不住开口:“这种事怎么好胡乱猜测?传出去可不好。”
另外的几人却没有害怕的意思,掉过头又来询问她。
赵庆姗是安平伯府的小姐,都知道安平伯夫人和镇北侯太夫人极为亲密,赵庆姗管谢砚深叫一声表哥,同他的关系自然是在座所有人里最近的。
“谢侯爷真的没跟你说些什么吗?”
“是啊,你不是说过,他若是无事,常来找你和你哥哥一同游玩,我先前看见过的,侯府老夫人对你和你母亲可亲近了。”
“钟府大小姐当年可差点成了你表嫂呢,她和谢侯爷真的已经断了吗?”
“……”
年轻女郎们眼中放光,你一言我一语,开闸洪水一样停不下来。
赵庆姗只得摆摆手,十分为难:“表哥他真的没同我说过,他军务繁忙,这些天应该一直在蹈义台里处理政事,他向来是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连门都不大出的,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至于钟大小姐,”她抿了抿唇,“或许她还心悦表哥吧,不过表哥对她……”
后头她没再接下去,面上的神色却表明了未尽之意。
——谢砚深对钟芷兰,没有情意。
“也是,”圆脸女郎点了点头,“否则侯府和钟府早就重缔婚约了。”
角落里的紫裳女郎轻拍了拍桌,用气声说:“侯府因为当年的芥蒂,不会再和钟府修好了,上次侯府寿宴回来,我娘说,侯府老太君明显看中了另外一家的女儿。”
说着,她抬起手,悄悄指向宫殿南侧。
那里是另外一群贵女,正在赏景作画。
此刻站在中间动笔的女郎相貌只称得上清秀,可一举一动之间竟有温和淡然的君子之风,面上带着轻笑,如春风和煦怡人,气质不俗。
“那是谁呀?”
“工部主事家的小姐,作得一手好画,字也是出了名的,都赞她什么,笔下有清骨。”紫裳女郎补充说。
粉裙女郎:“我知道她,是姓梅吧,梅……梅什么来着?”
“梅雁伊。”一道有些平哑的女声响起,回答了问题。
众人转回头,随后齐齐笑起来。
“果然还是你知道,庆姗,你可得和梅府小姐多亲近些,说不准,那就是你真表嫂了,以后来往的日子还多的很呢。”
赵庆姗微微一笑,染了蔻丹的甲尖掐进掌心。
————
凤鸣台。
婢女小步入了殿里,走到朱裙金钗女郎的身后,俯下身凑近低语几句。
朱裙女子眼中一闪,放下手中酒樽,站起身,向上座明黄色身影行礼:
“皇后娘娘,臣女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殿中妃嫔都朝她的方向移眼。
任皇后也向她看过去,皱起眉:“怎么了?可要找太医瞧瞧?”
“不必了,”任智妤清声回答,“只是有些冷,回去用些药便好。”
说罢,她抬起眼,和上座的皇后对视。
后者立即神会,颔首:“那你便去吧,天冷,多添两件衣裳。”
“是,多谢娘娘关怀。”
……
出了凤鸣台,一路走到无人宫殿,推门进去,一身黑衣打扮的精瘦汉子已经等候多时。
“说吧,查到了什么?”任智妤在主椅坐下,凤目凛凛,
“柳启彦为什么要追杀那个玉氏女子?”
玉氏女入京查案,想要复仇,她先前捉住那两个玉氏派来的小贼时就已经知道了。
没什么好稀奇的。
真正让她疑虑的是另外一件事——她查到,当年为他们办事的金陵知府柳启彦,竟然三年来一直在追杀玉怜脂,还是瞒着国公府在行事。
这就明显有鬼了。
“正如大小姐所料,柳启彦追杀玉氏女,是因为,当年的事没扫尾干净,落了把柄。”黑衣男子回话。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把柄……还不小。”
任智妤冷声斥道:“说!”
“这……说是当年丹阳山庄截道,玉氏女的父母被杀的时候,硬是死拉着插在身上的两把刀不放,带着刀一同坠入河里,尸身柳启彦的人没捞到,似乎被玉氏的人捞走了。”
“……刀?”任智妤眯起眼,“什么刀?”
“是两把,两把江南兵营里有铸刀印记的军刀!”黑衣男子狠狠把头磕在地上。
话音一落,座上之人瞬间脸色大变。
大昀朝法典,民间不准私藏兵器甲胄,那两把插在玉氏夫妇尸体上、有兵营工匠印记的军刀,足以证明当年的丹阳案是官匪勾结所犯。
但更要命的是,这份铁证一个说不好,或许会牵扯出他们劫夺巨额财物的目的。
如果那件事暴露出来,那么——
“碰!!”
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扫掉了桌上的茶具,碎瓷飞溅,砸在跪地的黑衣男人身上。
“大,大小姐……”
“无能!”任智妤怒喝一声,眼中迸发厉光,
“玉氏女现在何处?!”
黑衣男子连忙回道:“宫门处有皇后娘娘的人,说是前几日就出了行宫,一路跟过去,到了镇北侯府的族地里!”
“立刻去准备,”她的声音如幽渊鬼魅,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不自觉地颤抖,“你们已经失手了一次,这回……”
“大小姐放心!属下明白!”
“杀了她!决不能让她活着回京——”下了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