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素灵离开侯府的第七日,谢砚深的令信到了京城。
在王老太君要玉怜脂抄经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谢滨立刻写了信,交给主院的人,飞鸽传书出京。
谢砚深的回信刚到,谢滨一刻也不耽误,拿着信纸就冲去了润安堂。
“母亲,二郎已经知晓了府中之事,这是他让我代呈给您的信。”谢滨姿态恭敬,声音却是冷的。
王老太君根本不用打开那封信,也大概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脸色铁青,一旁的甘嬷嬷则踌躇着走上前,接过信,展开信纸,小心呈到她面前。
王老太君泄出口气,垂下眼皮一扫,脸色更难看。
谢砚深的话很简练,不留任何否定的余地。
两件事,第一,立刻废停所谓七七四十九日祈福的荒唐作为,侯府里不容许道士僧佛久居,云山观之人不能住在府中,此乃谢氏家规。
第二,到信五日内,由谢滨入宫请恩旨,让几位太医会诊,找出病因,清晖道人可以继续为王老太君诊脉,但所用的药方要经过查验。
最后结尾还带着一句——往后安平伯府来访,每回至少间隔十五日,如若安平伯府之人再常常进出,侯府门房管事、润安堂的管事婆子与大丫鬟,有一个算一个,严惩不贷。
信看完的一瞬间,王老太君伸臂朝旁一扫,小案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谢滨站得不近,只是靴子沾染了些温热茶水。
眼神淡淡向下扫了一眼,而后拱手道:“二郎信里说的,儿子已经全数交代给下头的人了,母亲放心,明日,儿子便去请太医。”
言下之意,门房和府里的管事都知道了谢砚深极为不喜安平伯府和云山观之人,为了小命前程,恐怕现在已经去给清晖道人留下来那两个徒弟收拾包袱了。
王老太君掌心狠狠拍在桌上,一声巨响:“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我告诉你……”
“母亲,”谢滨平静打断她,“这是二郎的吩咐,若您有话,只管给二郎去信,您也知道二郎的脾气,最厌恶鬼神厌胜之流,要是不照办,待他回来,恐怕就不止不许姨母常来、罚几个管事门房这么简单了。”
他说的这话里头没有半点虚张声势,谢砚深如果真要杀鸡儆猴,就是把谢氏宗族耆老都请过来,也压不住他。
王老太君目光沉到底,气极忽地冷笑:“他是因为厌恶鬼神?”
“到底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恨恨撇过眼。
谢滨眉心一蹙:“……母亲何意?”
他一发问,王老太君却是猛然一顿,眼里的厉光都散了些许。
后牙紧了紧,凝眸瞪他:“滚出去!”
绝口不答。
谢滨没再说话,敛下眼行礼,转身便出了门。
离开润安堂,直奔珠玉院的方向。
到了院子里头,迎上来的婢女说玉怜脂在书房里。
没等下人先通传,谢滨转过回廊,一进屋门,就看见玉怜脂正坐在书案前抄经。
眼下淡淡青黑,时不时揉捏手腕,活动腕部小臂时脸上带有隐忍的痛苦。
但她一刻不敢停下,咬着牙坚持。
谢滨凝神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年轻女娘的动作和记忆中那道微微佝偻着躯体、日夜不分侍奉在王老太君左右的身影重叠。
书案后的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惊愕:“滨叔?您怎么来了,外头也没个通报……”
谢滨眉头皱成一团,大步走过去,手一伸,书桌上铺着的经文一搂,尽数砸在了地上。
犹嫌不够解气,抬起脚就是狠狠几下重踩。
玉怜脂惊叫:“滨叔……!”
“这些东西晦气,不必留着,都烧了罢,往后都不需再抄了。”谢滨声音中还带着未消的怒气,但面对着她,尽量将表情平缓下来。
玉怜脂神色惊讶、疑惑:“可是太夫人还要祈福……”
谢滨:“我方才便是从润安堂过来,母亲已经听劝,府里不再容留云山观的人,怜脂,你可以搬回西院了。”
玉怜脂微微睁大眼,眼中漫上喜色,但好像这样知道不好,又强行压下来。
“真的吗?太夫人的病,好了?”小心翼翼。
谢滨摇了摇头,只说:“那些事你不用管,有太医伺候着呢,安平伯府的人也不会常来了,你只顾养好自己身子就是。”
“今日便开始收拾东西吧,我多差几个得力的过来帮你。”
但玉怜脂站在原地垂首纠结了一会儿,没答应。
“滨叔,我过些日子再搬回去吧。”她说道。
“……为何?”谢滨愣住了。
玉怜脂轻声:“我在珠玉院住得挺好的,天太热,来回搬这几趟,下头人也累得慌,让他们多安生些时日吧。”
“而且……若是日后要再搬,也省了麻烦,滨叔也不用这样操劳了。”最后这句说的小声,带着无奈。
谢滨的脸色沉下来,他知道王老太君一直不喜欢玉怜脂,日后指不定又找出什么由头找她麻烦。
玉怜脂这回不想搬,明显是不想他夹在中间为难。
“怜脂……”开口要劝。
“滨叔就听我的吧,又不是再不回去了,滨叔就是不得空见我,我也要日日去西院找嫣儿玩的。”她笑起来,用玩笑话安慰。
谢滨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滞住了,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巧,不再祈福的第三日,谢滨请的太医们准备入府的前夕,王老太君的病竟然大好了。
润安堂的下人们漏出点口风,说是王老太君夜间大大出了一场汗,而后又吐又泄,从深夜折腾到天将明,又一觉睡到晌午。
醒来之后,惊人的精神,说是满面红光都不为过。
正备了礼要送给那清晖道人,结果去了云山观后,都管们却说清晖道人给王老太君把完最后一次脉之后,回来便收拾了东西出京云游。
让他们给王老太君带话,这些日子在侯府驱邪祛病,耗费了他修行多年的法力,必须四方行善悟道方能弥补一二。
还说金银都是尘世之物,他为王老太君治病不是为了富贵荣华,侯府的谢礼一概不收,若侯府执意要送,不如将东西折成粮食衣物,施粥布善,救济贫苦。
王老太君一阵感叹,而后果然照办。
侯府施粥的车队浩浩荡荡去往城郊,主院接了飞鸽传令、奉命暗中追捕清晖道人的护卫也策马出了京。
…
午月过后的桂月十分平静,安平伯夫人和赵庆姗再也没登过门,王老太君派人去伯府询问。
婢子回来之后说,赵庆姗前段日子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脚上筋骨重伤,安平伯夫人正在照料她,这几月都出不了门了,需要彻彻底底的静养。
王老太君本想探望,听到后头,也作了罢。
谢砚深不在京中,她一病闹了这许久,也没多少心力再折腾什么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府里各院都是风平浪静,门房都闲了下来。
玉怜脂待在珠玉院里,却是睡得越来越晚,醒得越来越早。
段素灵已经去往京畿外围整整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回来。
而谢砚深的飞鸽传书也断了。
她执意住在珠玉院里,不过是为了和主院通消息方便,但每回问忠伯,后者都说谢砚深没有回信。
生活似乎宁静平淡下来,但她总觉得,毫无波澜的水面之下,已经卷起了汹涌漩涡,很快,猛烈的暴风狂潮就要袭来。
压抑的沉寂一直持续到菊月初二,段素灵带着满身风霜回来了。
玉怜脂见到她的第一眼,心惊胆跳。
只是一个月,她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脸上还有几道结了痂的细疤,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阿姊!”失声。
段素灵眼神黑沉坚毅,进来后站定,唇角竟勾了起来:“姑娘……成了!”
玉怜脂猛地一愣,像是被重重一锤,话都说得有些艰难:“……什么?”
“什么成了?是什么成了?”瞳中紧缩,不敢轻易相信。
段素灵深吸一口气:“这一月,我带着人从京畿一路向南,又和两江吕二当家那边传了信,终于确认了消息。”
“那个被下狱的刑部官员就是当初审查两江军器监、武库署要员死伤案的人,皇帝新指派的再审官在出京畿路上被刺杀,但那些人没得逞,再审的大理寺寺正已经到两江了。”
玉怜脂眼睫颤动:“那个负责再审的官员,平安到了两江?”
“不错,”说到此,段素灵压低了声音,“按理说,出了京畿,路途只会更凶险,可此人却一路平安地入了两江,必是有人为他保驾护航,二当家传完这封信,就再也没了消息。”
“前几日,运河和官道去往两江的路段都被封锁了,全是官兵。”这句话,她一字一句,说得最重。
调兵封路,这必是皇帝的旨意。
话音落下,玉怜脂怔住数秒,而后倏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
忽而回身,眼神锋锐:“领兵两江,护送再审官员的人是谁?”
段素灵抿唇:“这,还不知道。”
玉怜脂垂下头,手按在紫檀桌面,腕上的双镯碰出清响。
半晌,开了口:“阿姊,我们可以开始着手离京的事了。”
段素灵微微一震:“姑娘——”
玉怜脂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嬷嬷年纪大了,先送她和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出去,委屈阿姊,带着那些武师,和我最后走吧。”
段素灵沉下眼,用力点头。
镇北侯还没有回来,承王一党准备大乱,的确带着玉怜脂寻机离开的好时候。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