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红染上天际的时候,纷乱丛云沉沉压下来,寒风里渐渐掺入灰白冰粒,急雪将至。
群岭背阴处,光线消失得更快,北地的气候比南边寒冷,树木入了冬就从青绿换成凋敝的灰白,没有活水流动的荒山上更是如此,植被大多低矮,枯黑杂乱,密密覆盖在山体上,只有易积水的山脚区域有大片叶如寒针的树林。
两侧尖峰高耸的荒山因为地广路崎而人迹罕至,连官道巡逻路过的官兵也默认不必进入,抛开足以冻死马匹的深山严寒,这里用以藏身可谓极佳。
猫头山如同一块横截江心的巨石,将自行宫南下的道路硬生生劈成两条,一条斜往西南,一条则转为东南。
西南官道出京畿的速度更快,但道路狭窄幽蔽,两侧枯林蔽日,支岔繁多,手中没有舆图容易迷失方向;
而东南官道路面宽敞平整,在严冬的黑夜降临前,偶尔能看见几回路过的行队。
火堆散发的赤光打亮洞壁,投在刀身上,像一层薄薄的水膜。
女人拿着鹿皮揩布,仔细擦拭着膝上长刀,马匹嚼草甩蹄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荒丛丘坡间罗布闪烁亮红,每一点就是一个带着火把守夜的武师。
这里是猫头山最隐蔽的一处山坳,风雪被四周山壁挡住大半,许多天然形成的山洞分布其中,这段日子,他们就扎营在此。
三个汉子从洞外疾跑而来,离洞口还有远远一段距离时,女人就听见声响,迅速翻身而起,白色衣袂无声落定,视线冷冷投向前方。
“大掌柜!”最打头的灰棉袄武师脸上泛红,喘着粗气,“快,快,少东家到了!”
段素灵眼中一亮,喜色毫不掩饰,立刻快步往外走:
“怎么不把姑娘她们先带过来?现在雪正大着,收拾拔营需要时间,天冷,让姑娘进来休憩一会儿……”
灰袄武师愣了一下,忙跟上去,然后打断她:“不不,不是我们不让少东家进来,是少东家说,让我们都出去!”
段素灵顿住脚步,回首,眉心皱起。
…
火把的光逐渐聚到一起,越来越明亮,玉氏布置在京城里的武师、药玉堂的医师,总共六十五人,全部到齐。
匆匆赶到五辆马车停放的山坡避风处,女娘正扶着婢女的手踩凳下马车,马车旁围着从侯府里带出来的玉氏旧仆们。
“姑娘,您——”段素灵走在最前面,疾步到了她跟前。
刚要发问,玉怜脂面色淡淡,抬起了手。
段素灵倏地止住。
山中过百人,此刻都以她为中心,围在四周,现在天色已经黑了,荒山的冬夜冷怖,寂静得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寒气扎在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雪绞着枯叶,在脚下飘转。
站在这里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武师、马夫,婢女、婆子……全部是玉氏的心腹,说是仆下,不如说是盾牌。
默然无声,但长久以来倾尽全力挡住任何可能对玉怜脂计划不利的变数。
“你们都是对玉氏最忠心的人,我在这京城能活到现在,多半仰赖你们,诸位,多谢。”玉怜脂开口了,清如泉潭深水的声音。
话落,叠手于身前,对着不同方向躬身行了三回礼,朝向之处,玉氏所属来不及推辞,只能慌忙回礼。
段素灵站在离中心最近的地方,破天荒没有拦阻。
因为在玉怜脂行礼的那一刻,一股战栗从脊后猛然蹿遍她的全身,比山野极寒更能扎骨刺髓。
她对玉怜脂的了解比关嬷嬷还更深一层,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切入,她都已感知到玉怜脂现在的行为代表着什么。
是道别。
极为郑重的道别。
如果不是道别,玉怜脂根本不会耗费时间做出这样的行动,他们现在应该在集体收拾行装准备趁夜离开京畿,在镇北侯的人察觉之前。
玉怜脂不走了。心神飞电般闪过,不需要任何询问,段素灵得出了这个结论。
行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在玉怜脂心里完全压倒了逃离京城,并且她似乎还不打算让在场的人全部继续留下来帮助她解决这件事,因为道别意味着一定会有人离开。
荒郊野岭的冰天雪地中,玉怜脂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行走,而她以往无论做什么,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锚定人手,遵循宁精勿泛的原则,一个忠心又有用的精锐,起到的效果绝对要大于十个稀里糊涂的庸人。
所以此时此刻,她即将开始挑选最后的追随者,和她共同面对那件为之可以抛却性命之事的追随者。
玉怜脂行完了礼,抬首,眉弓之下半隐在暗影里,再次开口,已经是命令:
“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全部离开,现在就上马车。”
四周吸气声骤起,又一瞬间被骨子里刻着的规矩强行压制下去,段素灵沉默站着,一言不发。
面面相觑数秒,立刻开始动作。
在玉怜脂右侧后为她撑伞的竹扇刚刚反应过来,眼眶就倏地红了,张口,但终究没说出话,飞快抹了抹眼,将伞柄交给另一边的段素灵,低下头往马车处小跑过去。
此番过后,加上段素灵,还剩六十二人站在玉怜脂面前,浑身紧绷,严阵以待,显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玉怜脂走近他们,眼中无悲无喜:“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必须搏命才可能达成,连我自己也不一定能免于一死,你们之中若有牵挂,不愿拼杀的,也上马车,护送其他人平安离开。”
“我没有时间等你们考虑,五个数之内离开,犹豫不前的会坏我大事,别留下来碍手碍脚,走。”
夹着雪粒的风还在吹打,六十二人还剩下五十八个。
像五十八座浇铸在大地上的无言铜像。
玉怜脂看着眼前默然却坚定站着的一群人,忽地轻笑起来,不是满意,而是带着些微苦涩悲怆。
眼前有许多张面孔比之其他更加熟悉。
因为她和他们同命相怜。
当年丹阳山庄堆叠的尸山里,有她的父母,还有跟着车队,原本高高兴兴等着得赏归家的仆从们,那是一百零六条人命。
此刻她眼前选择留下的武师们,有段素灵一手栽培的几名徒弟、有三十个由玉氏善堂养大并培育成武师、无亲无故的孤儿,还有当年惨死丹阳山道的仆从们的亲眷。
后头这些人几乎都是半路出家做武师,出身各异,屠户、猎户、铁匠、码头专职搬扛的年轻脚夫……蛰伏的三年里,心甘情愿拿命去习武,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好皮,都是摔打留下的疤痕、被兵器割伤又愈合的痂迹。
他们有的丧母,有的丧父,有的死光了兄弟姐妹,有的失去了把自己拉扯大的兄嫂,有的两子一女全都没了,家中老父老母经受不住打击双双离世,妻子也自缢身亡。
金陵的那一片血,那一把火,那一场雨,埋沉了太多人的心魄神魂,那时候,只觉得一辈子的眼泪好像都陪葬在了那一天。
有的事如果不去做,人就会困陷在痛苦与不甘里,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玉怜脂的面容随着摇晃的火光忽明忽暗,话音在荒谷霜风里带有一种空灵:“……你们都知道,我进京来是为了什么,我的初衷从来没有变过,你们站在这里不走,说明你们也没有变过。”
“若是能够顺利得手,或许我们还有时间逃出生天,但若事不如意,我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共赴黄泉罢了。”话语间,噙着淡淡血味。
…
舆图在石上铺开,山形地貌一览无余。
玉怜脂手中提灯,微微俯身。
细白的指点在舆图右上:“这里是行宫北侧的祥安门,真皇山北侧山群密集,道路险阻颇多,难以行走,所以常年封闭。”
“但从祥安门出来后绕山环行宫南下,耗时虽多,却非常隐蔽,可以直插西南官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护国公府的车队一定是走这一条路。”
行宫四门,西门和东门都是死路,东侧通祭坛,西侧非御驾亲临不开,那么,就只剩下南北两门。
南门是目前行宫最主要进出的地方,出京畿也最快,可正因为是要道,禁军护卫极其森严。
玉怜脂带人出来的时候,有高大夫人的人情在,也只是让她们插了队伍,速度快许多,可所有物什、人员,还是要一一盘查。
而任凝香说,任智妤和两个弟弟走的时候带了很多护卫,马车可以不起眼,可人却不能凭空消失。
护国公府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任智妤的面容已经很难掩藏,而先前谢文嫣告诉过她,任智妤的三弟先天不足,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出行必须一堆婆子丫鬟跟着伺候才行,更别说跟车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护卫。
这样一队人马,想要通过禁军层层的查验,比登天还难。
可走北门就不一样了,北门外路很险,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守卫人数比起南门估计少五倍不止,且不是京里跟出来的禁军,是常年固守真皇山的行宫守军,打通那边的路径可行性很高。
出了北门,再就近穿入西南官道,迅捷又隐蔽
另一边的东南官道上安排有定时巡逻的守军,西南官道则因为狭窄幽森、道路错综复杂,玉氏的人盯了两天,这条道上的守军大概一夜一巡,且在子时,两侧都是林坡,就是和守军相遇,也极易躲避。
纵览种种,这一条路线是护国公府南逃的最佳选择。
段素灵站在一旁,冷声:“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东南官道,护国公府的车队在您之前半个时辰出的行宫,但白日路过的所有车队里,没有符合他们特征的,如果不是他们出了行宫藏起来,或者北上回京城找死,那按照舆图的路程计算,大概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要接近猫头山西侧了。”
山洞的构造使得发声无需用力,每一个角落也能清晰听到,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
保卫护国公府车队的人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很可能都是死士,若是正面拼杀,他们完全是以卵击石。
伏击,偷袭,先手进攻的优势是他们破局的唯一筹码。
可如何进攻,也是难题。
“这里的土很坚硬,时间又太短,来不及挖陷阱,好在雪够厚,我们能在雪里埋点东西!”铁匠出身的大汉拉过沉重木箱,盖子翻开,满箱的铁蒺藜。
段素灵的大徒弟张风摸着下巴捏起来其中一个:“这东西好,能做扎马钉,还能做暗器,可以在上头抹点毒药。”
“火油还剩下六桶,但现在下着雪,强行放火没法解决他们所有人,两侧又是林子,山里风向一变,有可能我们自己人都会被烧着。”清点货物的灰袍武师刚从外面跑回来。
“雪这么大,两边的树全结了手厚的霜,这点火油连他们人都烧不完,更别说点林子了!”
“东西得用到地方,不如把火油都分成小坛,让准头好的砸到马车上,阿全,你们搬扛船货的,力气大,就你们来,他们打猎的到时候箭头点上火射过去,把车上的人逼出来,然后就好办了!”
“真用火油啊?会引来巡逻的守军的。”依旧有反对的声音。
“这片山的路这么难走,又偏,他们看不看得着还两说,就是看见了,也来不了这么快。”靠着山壁的粗胡汉子摆摆手。
“砸火油需要时间!我们一动手那群护卫肯定立马就会骑马闯进林子里杀我们!”叫阿全的青年扯着头发。
“能不能拉绳绊住他们的马?”
“不行,现在是大雪天,他们骑马的速度不够快,绊不绊得住另说,你们不知道马有多聪明,我爹说过,好马跑得快,刹得也快,比野兔子还灵活,就是跌倒了也很快能自己起来,要是伤着了没死,疼痛会让它们发狂,两蹄子就能踹死人。”说话的年轻人十分笃定,他的父亲是当年玉逢羲的马夫。
“那就先射马!直接射死,或者射瘫!”
猎户出身的武师立马拍桌子反驳:“你说的容易,天这么黑了,山风又大,这鬼地方冷得能把我弓弦都冻上冰渣!马又不是靶子站在那给我们射,五个呼吸之内弓箭杀不了拉车的马,他们就得跑远了。”
“那怎么办……”
“……”
玉怜脂站在最中心,言语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几十张嘴你一句我一段,泥潮一样混乱,她面上没有表情,每一句有用的信息她都需要仔细斟酌考虑。
“我来杀。”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目光齐聚同一个方向。
段素灵语气沉淡,重复了一遍:“马让我来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乱争吵间,她脚下多了一个很大的黑木箱,箱盖打开,里面的东西被锦布盖着,形状隐约可见,此物的长宽都接近一臂,单看便知分量不轻。
锦缎扯开,段素灵手臂发力将之举起,这件器物的重量让她的手背凸起青筋。
连弩流畅的器身有一圈带着黑光的硬铁,最突出之处,箭的尖锋凝聚冷芒,在箭孔中一闪而逝。
它彻底暴露在火光下的那一刻,山洞里只听得见水滴的声音。
弩箭,而且看构造,不像是寻常需要换箭重新拨弦的弩,它的主体机关像一个匣子,还有一个类似于拉杆的装置,不用细想就知道它的来之不易。
“这把弩是我仿古书打造的,我天资有限,没能造出神臂弩,不过这个正合适,神臂弩极其沉重,书上记载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拨动弩弦,我仿造的这把是连弩,单人使用,两个呼吸之内可发六支箭。”段素灵转头看向玉怜脂,
“只是这弩还不够完美,终究比不上真品,要完全发挥威力射程就要缩短,所以到时候我埋伏的地方越近越好。”
话落,玉怜脂微微睁大眼,震惊无比:“……阿姊,你,你会造连弩?”
历朝历代,不禁弓,但绝对禁弩,每一个能造出弩箭的工匠,都被朝廷牢牢看管着。
因为一把精造的强弩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轻松杀死一个全副武装的步兵。
她从来不知道段素灵有这个本事。
段素灵笑了一下,摇摇头:“只是按记载仿造,而且数年时光,我也只造出了这一把勉强可用的,废品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东西容易带来大祸患,所以我只能在暗室里研究,废品拆碎焚毁,不敢让它的任何一部分现于人前。”
“仿造?”弩箭的图纸是绝密,哪有这么容易得到。
段素灵抬起眼:“姑娘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楼家破家的时候,姑娘你叫我带着银票去接济剩下的楼家人。”
“当然记得。”玉怜脂应声,而后反应过来,一惊,“是楼家?”
楼家是三年前丹阳山道上被屠杀的另外两支大商队之一,楼氏钱庄两江闻名,楼府三代单传,当时楼家掌权的顶梁柱是年过古稀的楼老太爷,而赴金陵竞宝会的是预备接任的楼家大爷。
楼家大爷身亡后,楼老太爷骤闻噩耗,重病不起,后来得知杀人凶手竟然一个都没有找到,悲愤交加之下气绝身亡,楼家这一脉便只剩下满府的女眷和年幼的楼家小少爷。
和玉氏不同的是,楼家没能撑住内贼外敌的围剿,最终大部分产业都被豺狼虎豹一样的族亲分割了。
段素灵点头:“是楼家的秦老夫人给的谢礼。”
楼家满门只剩孤儿寡母,老太爷没了,老夫人还在,本就身体不好,一直缠绵病榻,几重打击下来,人差点也没了,更别说撑起来去争夺家产。
当年玉怜脂弹压下自家的动乱时,楼家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最后,让段素灵带着些银票去楼家救急。
楼家给了一箱医书古籍做为答谢,玉怜脂对医书当然毫无兴趣,东西就让段素灵自己留着,段素灵在翻书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古籍根本不是医典,而是兵器录,里头还有几份弩箭的图纸。
玉怜脂眼中闪动着复杂情绪:“楼家竟然还收藏有这样的东西。”
但凡累代大富之家,总有一些不能见人的藏品,前朝最有名的巨贾沈氏,被抄家灭族的时候,从地库里抄出了几百年前某朝开国皇帝的玉玺。
楼家藏的各式弓弩造法,交到朝廷是功劳一件,自己藏着,若被发现,满门抄斩都不为过,破家后的楼家也的确不适合再留着这些东西。
段素灵:“楼家祖上是军户出身,有也不奇怪。”
“当时秦老夫人把东西给我的时候,让我们善用。”说到此处,段素灵有些唏嘘,“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原本她以为这件只能算是残品的弓弩这辈子也用不到,顶多等到真正造好了,给玉怜脂瞧瞧。
没想到。
玉怜脂的目光凝聚在这件利器上,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连弩的弩臂,声如叹息:
“有虎斑斑,伏于林下,我欲射虎,愧无劲弩。”
今得强弩,屠虎可期也。
伏击的计划就这样制定下来,全部人散出去开始行动,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设伏完成,另放了两个眼力最好的去高地望风。
玉怜脂坐在洞中铺了绒皮的石凳上,段素灵站在一边,往弩箭的箭尖周围抹上黑色油状的东西。
手上没停,眼睛却一直盯着安静坐在面前的女娘。
玉怜脂抬起眼,和她对视,片刻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阿姊想问什么,可说来话长,我犯懒,阿姊还是别问了。”
段素灵心性坚定,很少被什么事情打动,但玉怜脂是个例外,她总能轻而易举地气到她。
强迫自己深呼吸后,还是问了:“……我只是想问,姑娘是怎么知道护国公府的行迹的?”
她的疑问非常正常,护国公府虽然迟早会倒塌,但绝不是现在,护国公府大房出逃,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别说玉怜脂,就是镇北侯也不可能这么快监察到。
但这一问她只能放到和玉怜脂独处的时候,无论何时,在外头,主家的威严都是不能被打破的。
“有人告诉我的。”玉怜脂回答。
“谁?若是不可信之人,那……”
“阿姊,”玉怜脂淡淡打断她,幽黑的瞳不知情绪,“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最难藏住,也最难伪装的。”
“想活命,和想杀人。”
段素灵一愣。
玉怜脂垂下眼:“但凡带着这两种东西的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是弄虚作假还是真心实意,我从来没有判断错误过,哪怕一次。”
小瑞潭的亭子里,任凝香疯狂地想活命,前来抓捕任凝香的守卫情急之下想杀了亭子里见过任凝香的所有人。
他们的神情她见过无数次了,在那些试图瓜分玉氏产业又被她反过来清扫的敌人与异己的脸上。
玉怜脂没再说话,微低着头,把玩垂落在腿上的香囊。
…
山里的夜只能用恐怖来形容,月光也照不透的黑,无处不在的极寒,足以将人的五感压制到最低点。
外裹防寒的衣物专门选了花色灰白交杂的银鼠兽裘,抬手戴好兜帽,后撤几步前冲,自雪地纵跃而起,单臂轻松攀住树干,腰腹发力,一息之内便翻身上树落定,轻盈稳健,树冠之上的白雪也只抖下些许。
段素灵伏在树间,兽皮的颜色让她近乎完美地融入这片白雪和枯叶组成的天地,弓弩架在树干的分叉处,稳定弩身。
核心的部件都抹上了猛火油,这种十分耐寒的物质在极冷的天气里也不会凝固,确保关键时刻机关能运转正常。
这把弩只能她来使用,它发箭时的震动幅度,箭矢方向,瞄准技巧,只有她熟悉。
荒山没有活气,连野鸟都不会在这里生存,耳边只有鬼呼一般的风声。
段素灵全神贯注盯着不远处那条窄道,紧张无法进入她的心,黑暗更蒙蔽不住她的眼睛。
她是天生的强弩手、伏击者。她的双手稳如苍松的树根,行针穿线,切骨落刀,一丝一厘从无差错。她的坚韧也毋庸置疑,早年间跋山涉水,出关行医,关外尘暴困住马队四天四夜,她是唯一被救后还能自如行走的人。她的敏锐更是万里挑一,目力、耳力,足以媲美军中上等的弓兵。
最重要的是,她生来就习得了忍耐,忍耐是伏击者必备的一项能力。
冬夜里人的呼吸会冒出白气,但段素灵一吸一呼的时间比寻常人要久很多,也更细微,足以融入寒风里不被发觉。
她的呼吸非常绵长,她吸入一口气,可以收住很久很久,一如刚出生时,沉在那个为了溺死她而准备的水桶里一样。
为了一击即中,现在她藏身的地方离官道的距离很近,所以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隐蔽到极限。
隐隐的震地声倏地针一样刺进耳窍,弩身微转方向,过了许久,远处,作为前锋护卫并排奔跑的两匹马出现了。
再之后,两辆通体沉黑的马车正快速驰来。
手指轻动,握紧了弓弩的连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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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上只放了一盏琉璃灯,车窗外很黑,一团烛光照不亮宽敞的车厢,婆子和丫鬟们全都换到了后面的马车,齐力安抚因为恐惧不安而躁动生气的任阳。
任晟抬起头,对面是正在闭目养神的胞姐。
嘴唇轻颤几下,又抿紧,重新低下脑袋。
任智妤慢慢睁开眼,唇角没有笑,但看亲弟弟的眼神比对旁人柔和许多:
“不用怕,父亲和殿下已经出了京畿,我们很快就能和他们会合。”
任晟有些颓丧,呼吸急促几下,抬手捂面:“……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他尚未加冠,暴雨雷霆一样的局势终究深深摇动了他的心神。
此时此刻,他和后面的弟弟任阳是一样的,都在恐惧,可他不能像任阳那样任性狂放,大多数情况下只能沉默不言。
任智妤撑着额角:“姑母说了,我们出了行宫,她会料理之后的事。”
亥时到来的时候,行宫深夜会燃起一场大火,凶猛的火势会把护国公府大小姐,二少爷,三少爷,四小姐的遗体全部烧得不成人形,难以辨认。
马车的速度在进入林中官道的时候放慢,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车厢时不时颠簸。
任晟的脸色没有半点好转,愈发青白:“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吗?”
谋逆,这是多么可怕的两个字。
任智妤直起身,冷冷地盯着他:“你是任氏未来的主君,畏首畏尾,成何体统。”
任晟抹了把脸:“我只是……”
“唳——!!!”
马濒死的嘶叫和天旋地转同时到来,上一秒任晟还坐在马车的右侧,再一眨眼,他和任智妤同时被剧烈颠簸的车厢震到了底部。
车外,马夫和拉车的马匹脖颈处没入没有尾羽的利箭,瞬间暴毙。
车厢不受控制地朝前倾倒,他们摔落在了厢门处,如果不是厢门朝内打开,此刻他们已经跌出了马车。
“弓弩手!有埋伏!!”
护卫长暴烈的怒吼和越来越多马匹跃蹄动乱的声音从外传来,另一个方向,他们听到任阳和丫鬟婆子们撕心裂肺的求救哭喊。
护卫们迅速开始反击,向道路两侧射出羽箭,然而马匹受惊,场面混乱不堪。
车队最外围的几名护卫率先纵马入林,不想刚进入林中,马匹沉重的倒塌声立刻传来。
“弓弩手在这里——啊!”黑暗中传来死前最后的预警。
高树上,一团模糊的黑影抖落满身白雪,纵身向林深处跃去。
护卫长双眼赤红,立刻调转箭头:“在那儿!弓箭掩护右翼队上!先杀强弩手!”
长箭齐射同一方向,短暂间隙中,右翼护卫迅速奔向黑影逃跑的方向。
车厢内,任晟的额角被掉落的灯座砸破,血流下脸庞,来不及顾自己,赶紧爬着凑过身去察看任智妤的情况:“阿姐!你怎么样?!”
任智妤的情况要比他好许多,没伤着什么,但头晕目眩:“我,我没事!伏身,别出去!”
“我听见阳弟的声音了!我们得马上去救他,他……”
“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任智妤怒吼。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就听见身侧车壁惊人的响动,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砸击他们的马车,而后碎裂。
任智妤的眼珠微微偏移。
“快出来——”护卫长惊吼穿进车厢。
遥远的林间,倏地出现一抹红光,紧接着,两点、五点……
尖锋燃烧的箭矢疾如裂电,瞬息破空而至,迅狠的穿刺声出现时,空中下落的雪以肉眼难察的姿态化去。
火焰如同巨浪呼啸吞噬整座黑色的马车,车厢的门惊慌扯开,两道身影自浓烟中狼狈跌落下来。
“大小姐!”
护卫们以最快的速度围上去,任晟先爬起身,撑着任智妤的肩膀把她扶起来。
脑袋却转向后方,却没看见第二架马车,焦怒万分:“阳儿!我弟弟呢?!”
护卫长大喊:“三少爷的马死了一匹,另一匹被射中受惊,带着马车往回跑,跌下坡了!”
任晟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那你们还不快点去救他!”
护卫长焦头烂额,反手又挡住几支带火的箭:“后队的人已经都去了!二少爷,此地不宜久留,快上马!我们护送您和大小姐离开!”
任晟怒极:“我不走!阳弟还没救回来,你——”
“上马……!”虚弱的怒声从怀里响起,任智妤清醒了。
“可是阳儿他!”
任智妤的声音比山中的雪更加冰冷,布满血丝的眼里只有狠厉:
“没有可是,阳儿已经救不回来了,我和你不能再出事,上马!”
任晟呆住了,嘴唇都在颤抖。
护卫们显然更听任智妤的命令,立刻牵来没有受伤的两匹好马,任智妤翻身上马,护卫长用力将整个人怔愣麻木的任晟扶了上去。
护卫们正要上马跟随保护,官道两侧,许多道蒙面黑影朝他们冲奔过来,手持刀剑。
“杀!!”杀声震天。
护卫长脸色大变,咬牙放弃了上马:“前锋队跟上,剩下的人随我断后!”
任晟握着缰绳,不忍闭了闭眼,任智妤没有回头,双腿夹紧马腹,率先策马而出。
身后,刀剑相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血腥味和马车燃烧的黑烟冲向天空。
骏马的鬓毛随风扬起,瞬息间便疾驰出百米,纵马在前的女子目光冷厉,毫不畏惧道路黑暗,两侧护卫点着火把随行。
从高处向下望去,仿佛一盏盏悬空夜游的灯烛。
然而倏然间,灯烛接连湮灭。
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交杂着沉重的翻滚摔砸声,难以分辨,长月此时刚刚移转至此,冷洁银光下,照出马尸与被摔落满地的人。
雪被踩踏混乱,染血的铁蒺藜闪烁幽幽寒芒。
还有行动能力的几名护卫口中吐着血,强撑着站起,下一秒,带毒的利刃从后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任智妤痛苦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她的神智没有模糊,可四肢不受控制,忽地,有人把她拉扯起来,擦干她脸上的鲜血。
圆月移转到山的背面,无尽黑暗再次降临,她的双眼前却开始出现亮光。
光亮从上移到她的面齐平处,提灯人的脸容幽然浮出,似精如魅。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是你……”任智妤睁大眼,咬紧牙关,“贱人——”
玉怜脂的唇角缓缓,缓缓扬起。
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已经知道今日是必死之局,任智妤眼中的怨恨彻底扭曲,她也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如厉鬼。
“你以为,你赢了?杀了我……你爹娘也回不来了……他们早烂成一团了,哈哈哈……!变成一滩烂肉了!!”
站得离她最近的武师双目怒睁,脚已经抬了起来,又被其余人拉住,另一边的人拿起一团布,塞进任智妤的嘴里。
玉怜脂的表情好像没有变化,依旧微笑着,半晌,启唇:“原本我还在考虑,你爬着向我求饶的话,要不要给你和你弟弟留个全尸。”
“现在看来,我的思虑是多余了啊。”柔声泠泠。
听见“弟弟”两个字,任智妤双瞳缩紧,而后疯狂挣扎。
玉怜脂站起身,偏首:“把她和她的二弟带上,卸了他们下巴、手、脚,灌醒药。”
灰袍武师:“是!”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快来人!!救命啊!少东家!”
熟悉的声音,是玉氏的人。
离声音传来方向近的人先围了上去,顿时惊呼:“医师!医师!大掌柜受伤了!”
玉怜脂勃然变色,立刻跑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满身鲜血的段素灵。
她的手上还死死握着那把弩,鲜血染红了兽裘,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为了弓弩伏击成功,她藏身的地方离护国公府的车队太近了,只有不到五十步,又因为要掩护投掷火油坛的武师们,她撤退的时候故意往玉氏其他人的反方向跑,被那些护国公府的护卫们追上,死战到力竭才将他们全部杀光。
以重伤为代价。
玉怜脂慌乱得都来不及掉泪,无措地捧住她的脸:“阿姊?阿姊!阿姊你醒醒!”
“少东家,我师父她撑不到渡口了,那边还有好几个重伤的武师,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们治疗,要有药和热水才行,不然他们都会没命的!”钱庆扑上来查看完段素灵的伤势,哭着说。
玉怜脂颤抖着垂下手,手上是段素灵的鲜血。
“……安全的地方,”她的身体在发冷,眼中有些空洞,
“最近的,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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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距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昭丰大殿的礼钟声还在继续。
行宫西南角,黑烟如龙冲涌而起,在天空中不断蔓延,高屋在烈火中分崩倒塌,浑身燃火的人影疯叫着冲出来:
“你们想找机会烧死我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我就先把你们烧了!烧了你们!!好痛,好痛,啊!!!”
太监宫女们惊叫着朝她泼水。
行仁斋。
谢滨从外快步奔进厅中,高大夫人带着龙凤胎迎上来。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出了什么事?”高大夫人接过谢滨摘下来的官帽,递给旁边的婆子,笑意有些不自然。
谢滨抹了把脸,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外面不是都在喊吗,护国公府住的地方走水了。”
高大夫人讪笑一下:“……我以为听茬了呢。”
“是真的,现在都在救火,皇后娘娘知道消息晕了过去,祭礼提前结束,我和二郎就回来了。”谢滨喝了口茶。
而后抬起头,顺口问:“怜脂呢?这个时辰,她睡下了?”
高大夫人眼神闪动:“她……”
“玉姐姐出行宫了。”谢文嫣带着抱怨抢先答。
谢滨一愣:“什么?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高大夫人摆了摆手,言语镇定下来:“和你说什么,怎么和你说?你又不在这。”
“是京里照顾怜脂的女医来了,在行宫外头等着,怜脂身子不爽,这些日子诵经绣幡的,今个儿刚和嫣儿回来就头晕不适,来求了我,我就让她去族庄里修养,过两天就带着那个女医回来。”
谢滨眉心稍松一些:“是这样……”
“参见侯爷!”
“侯爷!小人先通报一声……”
“侯爷!”
“……”
厅外嘈杂起来,厅里众人面面相觑,朝门口处看去,登时都是一惊。
谢砚深官服未褪,面上像压着满天沉云,大步闯了进来。
站定后,没有往日礼仪,直直盯着被骇的站起身的高大夫人。
“她呢?”眼神浸血,如同杀人的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