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不染在外杀得天翻地覆,箫闲为避嫌,索性躲去了茶馆,专心调查冶炼坊之事。
门客的密报源源不断送进茶馆,木原坊创办至今,先后易过三次主,若是追溯起来,所需处理的信息量极大,然而如此庞杂的信息,却只有箫闲和杨曜两人筛选。
接连熬了几天夜,箫闲只觉得思维都迟钝了,“罢了,我们先休——”
‘息’字还没说出口,杨曜那边忽然发出一声惊疑,“这纹样有些眼熟,我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
闻言,箫闲扔下手中密报,几乎眨眼间就凑到了杨曜身边,纸上画着一枚草木圆纹,不像是昭国的样式,“你在哪见过?”
杨曜认真想了片刻,只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
疾驰的马蹄声自茶馆外响过,箫闲靠后倚了下窗,顺势转头向外看去,一行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纵马穿过长街,只来得及瞥过斗篷扬起的一角。
马蹄声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渐渐重合。
杨曜倏然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惧,“我想起来了!”
在过去的某段时间里,那曾是他的噩梦,鲜血淌过府邸的青石板砖,满院尸首纵横,到处都是断臂残肢,那位与他有过些许交集的前任丰州刺史就躺在狼藉中,紧攥的拳头里藏着书信一角。
若非他不忍忠良落得个尸首不全的下场,亲自将尸首拼合,或许会错过这条线索。
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道:“程霁曾经查过冶炼坊!”
“程?”箫闲立刻想到了程鹤的名字,“程家被灭门,应该是查到了冶炼坊的蛛丝马迹,也是,只是几本账册,何须对一个孩子下通缉令,程鹤手里绝对还有其他证据。”
他眼眸敛起,沉吟几秒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留下继续筛查密报。”
“大人是要找程鹤?”
说话时,箫闲已经系好大氅,“嗯。”
他早该想到的,沈望尘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若仅是几本贪污账册,何须大费周折护着程鹤跟他兜圈子,能让沈望尘如此在意的,恐怕就只有景王案了。
日落西斜,城巷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官府设立的粥棚附近还是热闹非常。
程鹤混进在来往人群中,探着头四处张望。
箫闲一眼就瞧到人,正要伸手,一道绯红身影却率先一步,钳住了程鹤的胳膊,那道熟悉且让人不受控制牙痒的声音自耳边传来,“箫大人竟也在这里,好巧啊。”
‘好巧’这句话从谁口中说出来,他都不觉有异,唯独这个俞不染,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俞大人怎么会在这里?”箫闲微微一笑,抬手按住钳着程鹤胳膊的手,“这是我丰州表兄家的孩子,俞大人找他有事吗?”
程鹤嘴角抽了抽,表兄?
呸,忒不要脸,这人竟妄图当他表叔?
俞不染目光在程鹤脸上落了片刻,又盯着箫闲斟酌了半晌,似笑非笑地松开了手,“没想到箫大人如此年轻,就有这么大的表侄了。”
箫闲坦然拱手,“侥幸。”
侥幸捡来的。
说完,他佯装看了眼天色,抓起程鹤就走,“我看这天要下雪,俞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孩子回家了,再耽搁一会儿,他爹就该着急了。”
俞不染微微眯起眼睛,倒也没吭声,只是半步不离跟在身后。
其意不言而喻。
箫闲这会儿头都大了,疯狂在脑海里想着,该去哪里给程鹤找个爹,杨曜怎么说也是朝中老臣,俞不染绝对能认出他,绝不能把人带回茶馆。
三人各怀心事,在陌生小巷中兜了一圈又一圈。
眼看天彻底黑了下来,箫闲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瞪着身后闲庭信步的人,“俞不染你到底想干什么?”
“箫大人不装了?”俞不染眉梢微挑,唇角一勾恍然笑开,“看来大人是笃定我没时间一项项核对款项,刻意将木原坊从账册中隐了去。”
提到木原坊,箫闲神情陡然一沉,抓着程鹤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俞不染淡淡垂了眸,视线扫过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大人无须紧张,我既是为了冶炼坊一事而来,自不会对他做什么。”
先前箫闲猜得不错,若只是赈灾的事,的确不需要他来走这一趟。
但考察民情,也不过只是帝王的要求之一。
这其二,便是为了这冶炼坊。
巷角的枯枝一颤,落在梢头的鸟雀骤然飞起,枝梢的积雪便落了俞不染满肩,他抬手掸落肩头霜雪,神色冷然,“七年前,前丰州刺史程霁究竟查到了什么,当年程家遭灭门时,你应该在现场吧?”
这话虽是问句,但他语气却极为笃定,显然是查到了什么。
程鹤紧紧抿着唇瓣,低垂的眸中闪过一抹暗色,隐在袖中的拳头握起又松开。
死寂在巷中缓缓弥漫开。
良久,他嗤笑了声,抬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漆色褪尽的木匣,“当年我父亲受人所托,暗中调查木原坊,竟查到木原坊地底还存在一个私人冶炼坊,私自冶铁乃是大罪,我父亲身为刺史,自不会袖手旁观,多次潜入冶炼坊调查,从中找到了这枚信物。”
程鹤挑了挑眉,缓缓打开木匣。
箫闲下意识屏住呼吸,两人同时看向木匣缝隙。
咻——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响彻小巷,程鹤反手推开箫闲,飞矢紧贴着他的脸侧划了过去,“快躲开,有刺客!”
俞不染反应极快,几乎是程鹤出声的一瞬间,就抽出了袖中剑。
箫闲被推得脚下一个趔趄,再抬头时细密的箭雨就已经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不远处的弓箭手落入眼底,身上穿得分明是丰州守城卫的软铠。
“是孙夏阳。”俞不染出手扫落一片箭雨,清出一条可供离开的路,“箫大人,你带人先走,我来断后,务必保证程鹤的安全。”
箫闲忙去寻程鹤的身影,“你跟我——”
身边早已是空空如也。
“俞大人,我们中计了。”箫闲心陡然沉到了谷底,隐隐有了猜测,忍不住在暗骂了一句,沈望尘这老狐狸,过河拆桥有一手!
现在一想,恐怕早在沈望尘邀请他往丰州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沈望尘的手中棋子了。
俞不染眼中的笑意尽数敛下,绯红官袍多了无数道破口,又被鲜血洇湿,“往巷子深处撤,尽量与之周璇,我在城中安排了人。”
虽然有俞不染担下了大部分羽箭,但两人终归是肉体凡胎,总会有疏漏,箫闲凭借着身体本能躲过几支羽箭,依旧挂了彩。
“走这边!”箫闲忍痛拔出肩上的半截羽箭,转身没入身旁转角。
却撞上冷然一箭。
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侧身,堪堪避开,顺着羽箭方向扫去一眼。沈望尘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手中长弓拉满,似笑非笑瞄着他的心口,“箫大人,别来无恙啊。”
箫闲眼皮一跳,“过河拆桥非君子所为。”
“可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沈望尘指腹划过紧绷的弓弦,眼底杀意骤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就该如此不择手段。”
“你到底想做什么?”箫闲手边只有半截羽箭,若沈望尘铁了心要杀他,他必然躲不过去。
沈望尘轻轻松开勾着弓弦的指节,羽箭掠过空中,划出一弯弧度,直逼箫闲心口。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躲闪。
箫闲瞳孔一缩,便听见急促的破空声与低沉的嗓音同时响起,“箫大人如此聪明,不如猜猜看我想做什么?”
“箫闲——”
“箫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