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辞本以为她这眼一闭就该是千古长眠。
不曾想世事无常,她以为的终结,其实不过从头再来。
小年朝这日,清风恰好遇朝阳。
午后一阵艳阳一阵急雨。
来去不过放凉一盏温茶,旧尘便被洗刷殆尽。
旧尘净,新曲扬。
市井嘈杂声里,一阵跳崖般的下坠感,将师辞的神魂从一片混沌白茫中唤醒。
感官复苏的刹那,她猛地打了个颤。
疼......
太疼了。
浑身筋骨像被人生生折断了揉碎了又一刻不停地重塑完整,连一呼一吸那再小不过的起伏都成了煎熬。
马车行驶中不可避免的颠簸更惹得她腹间直泛酸水,再加上周遭燃着的一种辨不清成分的香,过分浓郁,熏得人愈加头晕脑胀。
师辞难耐地喘着气,一时间困惑丛生。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停雪复晴的岁除日,她是怎样在徐妈妈怀中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离魂后她犹在靖国公府停留了许多时日,亲眼见着傅伯依了她的遗愿将她的尸身焚化。
浓烟升腾几乎遮蔽日月,声声哭丧仿佛也还在耳旁,这种种,总不会都是她的幻想。
可肉身既焚,怎还会有这样真实的苦痛与喧嚣?
究竟怎么回事......
没等她细想,外头突然传来几声男人粗鄙的叱骂。
再来就是马车毫无预兆的急转方向,师辞没有防备,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撞向了一侧车壁。
痛上加痛。
她连痛呼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小口小口喘气,静静地,等待疼痛主动弃她而去。
不知等了有多久,马车大抵是又拐过了几条街,市井嘈杂声渐行渐远。
师辞缓过来不少,终于有了力气睁眼。
入目即是四方车厢壁。
习惯了黑暗的瞳仁被光灼得刺痛,她抬手遮挡却也无用,不得已,只能暂且又闭目。
但看过一眼总也好过一无所知了。
师辞沉了沉心,凭着那一眼的记忆,半猜半摸,探到正前小几上的熏炉,取过搁在一旁的玉拨片,将熏炉里面那扰人的香压灭。
就在要放下拨片时,她却忽地顿了动作。
方才抬手遮光时,一闪而过的那是......
顾不上灼眼与眩晕,师辞强行睁了眼,低头翻开袖口查看。
双面绣纹饰,波粼纹上三尾游鱼......以及靠近肘节处那个靛青色暗绣的“清”字。
不会有错。
这是清坪坊的考课服。
背后霎时爬起丝丝凉意,口舌也麻木如同针刺。
清坪坊......
如今这世间哪儿还有清坪坊?
她为什么会穿着这身十多年前的衣裳?
想到一种可能,师辞直起身,打量马车的目光里闪着心惊。
楠木车壁到处透雕,到处镶金嵌宝。
上等丝绸被随意踏在脚下,车帘是以白玉象牙轸固定悬挂,连角落用来观赏的假花假草,都是用金子压的薄片裁剪制成。
一辆马车,竟也如此奢靡铺张。
大尧虽说曾经国富民强,但先道明年间边境战事不断,国境内又接连几场天灾疫病,内外两头都需要大量的银钱,早已不复当时盛景。
后来道明帝以身作则,提倡勤俭以恢复国力,上下臣民自然响应。
如此情境下依旧我行我素这般行事作风的,满城境内她只能想到那一人。
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浮现心头。
伸去翻看金叶片的指尖不住轻颤,师辞用力咬着下唇,说不清是激动更多些还是震撼更多些。
当叶片被翻转,背面印着的“汝阳”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先前那样的剧痛都没能逼出来的眼泪顿时失控落下。
她死死地攥着那片叶子,娇嫩脆弱的掌心被金子尖锐的边缘纹理戳得生疼。
但她无心去管,而是着急做最后的证实一般,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口往左肩上看——
是更胜冰雪的一片白净。
师辞头脑发懵,脚里一软往后跪坐下去。
金叶片来不及脱手,在她掌心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鲜血殷红,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裙上。
她却好像忽然察觉不到疼了似的,低垂着眼,浑身颤抖。
像在哭,又像在笑。
光凭衣裳她有所猜想却不敢相信,但这些汝阳王府的金叶片,与她左肩上那道本该有却消失不见的疤痕,让她不得不信——
她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缘由,但她当真,死而复生了。
这一年,是道彰三年,她将将十六。
*
与此同时——
蘇和楼二楼翠竹雅阁。
陆无缄没个正形趴在红木栏边,手里空茶杯抛了又接,满脸写着意兴阑珊。
未几,溢出一声长叹。
突兀的太息果然引得他对面坐着的人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那人身着白衣狐裘,手中一把鎏金镂雕折扇几回颠倒翻转,将他的面容挡得不甚明了,只能隐约窥见不俗眉眼。
那是极短暂的一眼,停留甚至不及弹指瞬息。
陆无缄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那人,又叹一声,比前一次更响亮更做作。
没承想这回对面那人竟是连看他一眼都懒得了。
陆无缄一口气梗在心头,手指头伸到那人眼前,一根一根掰着数:“‘为何叹气’一共四字,问一嘴应当不会折寿吧?”
对面这人,正是大尧如今最年轻的一品高官都督府左都督,靖国公归遇。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谈话间自然随意。
听闻这阴阳怪气的论调,归遇依然垂眸不语,折扇在指间来回穿梭。
一柄死物却好似被他赋予了生命,每一次转动都像跃动。
沉默一直延续到有人将要忍无可忍,归遇方才言简意赅道:“但操劳会。”
问句话不会折寿,但问完后势必躲不开的操劳,难说。
毕竟他了解陆无缄正如同陆无缄了解他。
陆无缄这人看着纨绔,却绝非那等无能之辈。
此番一本正经寻他又拖着不入正题,意味着接下来要说的,绝对不是能用几句话草草了结的小事。
他若开口问了,再想置身事外可就难了。
他向来对麻烦避之不及。
陆无缄被归遇这无情的嘴脸噎住,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不过只一瞬,又将自个儿安抚好了。
心说终归是他有求于人,是得将态度摆正。
茶壶对嘴直饮好几口,好容易斟酌好了措辞,陆无缄正要开口,却被沿街一阵马蹄与轮毂声打断。
那声由远及近,震天响,足以把正常谈话的声音遮盖过去。
陆无缄只能暂时把话咽回肚子里,憋着气探头往外看。
这段街区属闹市,闹市禁止纵马是铁令,被逮到逃不脱一次杖刑。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胆那么肥,在青天白日里违禁。
马车渐近,上头悬着的旗帜迎风铺展,“汝阳”二字张扬地现于人前。
汝阳王府?
这可有意思了。
陆无缄来了兴致:“看!纪允平的马车。”
“......”
得没得到答复他也不在意,自顾自连连说道:“闹市纵马,他就不怕被人捅到天家那儿去?”
“不过,是他倒也不奇怪。”
“咦,这个方向来......那边不都是些风月场子?”
再一看那马车,门帘与车窗都紧紧闭着,细看还落了锁,再配上两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的车夫。
陆无缄咂咂嘴,回过味儿来了:“这老贼,半只脚都进棺材了还成天惦记那档子事呢。”
“你说,马车上这又是谁家可怜姑娘?”
问句抛出去了,直等半晌都没得到回应。
陆无缄不满地踢了脚对面:“哑巴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