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报纸,脑袋里迷迷糊糊想着要与鸣渊好好探讨一下这篇《社会问题》,可想着想着却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我伸出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抬手一看腕上的表,瞧见时针指向了下午四点,不过好在没一觉睡到天黑。
我摆开手随意摸索着,回想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清醒后,才发觉自己并未躺在沙发上,而是一旁的床榻。
“不对!我不会是在鸣渊的床上吧?这怎么得了!”我忙一个激灵翻身起床。
床边放有一双杏色软缎蝶纹平底鞋,我浅笑着,低头左瞧右瞧,端详了好一会儿。穿上鞋子后又忍不住在屋里来回走动,感受着平底鞋的舒适惬意。
我伸了个懒腰:“还是平底鞋来的舒服啊!”
风从玻璃窗中探入,将一张纸吹落在眼前。我隐隐约约瞧见一排英文,一时感到好奇,遂上前拾起纸张。
“certification of appointment?”
几个加大加黑的字母映入眼帘——WEST POINT,而左上角是该校的校徽,主要图案是盾牌,盾牌顶端则绘有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
是美国西点军校,一所历史悠久,培育了无数军事将领和商界领袖的世界著名军校。
我陷入沉思,思索着眼前这个对鸣渊来说全新的选择。
少顷,我将这份录取通知书放回原位,穿好大衣后便下了楼。
唐暄端着一盘中式传统糕点,与下楼的我迎面相遇。
“若卿,你醒了?我正打算把这盘糕点给你送上去,又怕扰了你。”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她垂眸浅笑,又问:“脚伤好些了么?”
“不碍事,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也好,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她腾出一只手搀扶我,“来,小心点。”
冬日午后的太阳到这时已接近日暮时分,暖意在渐渐褪去,院子的各个角落也塞满了金黄的余晖,落到眼前的各大点心上,倒像是铺了一层诱人的黄油。
小小的一方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糕点,不过却不是平日里能够在老上海见到的。
唐暄递给我一块糖麻花蜂糕,笑言:“我儿时是在北京度过的,那么多年了,最忘不掉的还是这老北京的糕点。”
“老北京人爱管糕点叫‘饽饽’,过年过节的也都免不了来几块,探亲访友也爱送京八件。但是这吃糕点的时令可是相当讲究,也就是‘不时不食’。”
她说完便笑着瞧我,我思索着,反应过来这“不时不食”的意味。
唐暄接着道:“正月元宵,二月太阳糕,四月玫瑰饼,五月五毒饼,六月绿豆糕,七月巧果,八月月饼,九月细花糕,十月芙蓉糕。”她看向我手中的糕点,“冬日便是你手中的糖麻花蜂糕和蛋黄酥,最后才是春节的蜜供。”
我低头瞧了一圈,发现桌上已集满了唐暄口中的四季糕点。
“北京的饽饽铺分‘汉民’和‘回民’两类,我虽是汉人,最爱的却是北京城的清真糕点,特别是那家广安门里的清顺斋,当真是百吃不厌。”
说到这,她不禁垂首一笑:“不瞒你说,我还自己动手做过他们家的喇嘛糕和槽子糕呢,奈何手艺实在不精。不过啊,这前门外大栅栏处聚庆斋的汉民糕点也是很不错的,桌上这些便是我托朋友从聚庆斋专门带回上海的。”
听唐暄这么一说,我反倒食欲大增,又夹起一块玫瑰饼往嘴里送。饼皮酥脆,内里玫瑰馅却软糯香甜,入口即是满腔花香。
唐暄笑意满满,为我盛了一碗冰糖梨汤。
我端起梨汤喝了一口:“唐暄小姐那时应尚为年幼,却有如此口福。”
“是啊,不过当时对老北京的印象,只有四个字——兵荒马乱。刚到北京那会,记忆浅,只记得街上到处都是背着枪的洋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那时候,大火更是连夜连夜的烧,这边火灭了,那边火又起了,明晃晃地简直亮如白昼,更不必说连日不断的枪炮声了,恨不得将北京城炸个底朝天。”
“一时间到处杂草丛生,一片废墟模样,今日万佛楼没了,明日前门楼子毁了......”唐暄摇摇头,笑容苦涩,“现在想起来当真是屈辱。”
我放下手中的汤勺,沉重不可言说:“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侵华,大肆屠杀城民,辱奸妇女,抢劫焚烧,可谓无恶不作。而清政府却再次妥协,委曲求全,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被迫支付巨额的战争赔款,直接阻碍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发展进程。”
我所说的不过是现代历史课本上一条条简洁精炼的话语,如今听来,却字字沉重鲜活。
“黑暗见多了,总是会渴望光明,可光明寻不到,只能尝一尝糕点里的甜,所以我后来也总爱缠着二姐带我到饽饽铺里买点心......”她蓦地顿了一下,仿佛触碰到禁忌一般,突然住了口。
唐暄沉默片刻后,转眸与我对望:“和你讲一讲有趣的事吧,我七岁那年,也就是光绪三十年,那时电影可是新鲜玩意儿。“
“我哪禁得住诱惑,每日下了学堂后,就爱往前门外的福寿堂饭庄跑,因为那呀总有一个西洋人会铺块白布,给我们放会动的图片,着实新奇。”
“可后来没多久就遇上西太后的七十大寿,英国公使为了讨好慈禧,便带了电影放映机进宫庆寿,谁知发电机发生意外突然爆炸。”
“这一声响可把当时的太后吓得不轻,一怒之下,喝令紫禁城内不准再放映电影,后来更是连整个北京城都不得再放映。”
“慈禧太后被吓得不轻,我也被气得不轻,站在家中院子,朝着紫禁城大骂她是祸国殃民之人,扯着嗓子足足叫唤了一个时辰。”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属当时太炎先生因感于大清内忧外侮之时势,特意为慈禧写的一副楹联。‘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我读完后,叹服叫绝,逢人便诵,无一例外,简直大快人心。”
唐暄喜不自胜,笑意从脸上荡漾开来。
我在一旁也听得乐不可支,被年幼的唐暄逗笑,后来又直为太炎先生的这番话拍手叫好,大笑道:“用俗话讲,老佛爷这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她听了我的话,顿时开怀大笑,眼角也渗出泪花:“你的形容真是太贴切不过了,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我止不住满腔的笑意,又道:“不得不说,太后这一声令下,还直接推动了上海电影的发展呢!老电影人在北京看不到希望,自然就都涌向了上海不是?”
“是啊,我这不马不停蹄地赶往上海,找电影来了!”
话落,两人再次一齐笑出声来。
“五姐,有你的电话。”鸣渊走进亭子,站得笔直。
唐暄面上仍停留着方才的笑容,她抬眸对鸣渊说:“好,我现在就来。”
见唐暄走后,鸣渊依旧站得端正,我招手对他说:“来,快坐,快尝一尝这些糕点。”
他在我对面坐下,拿了一块绿豆糕品尝起来。
我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笑问:“怎么样,好吃么?”
他点点头。
我松开手,和他谈论起我们方才所聊的内容,讲到有趣处便忍不住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鸣渊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却不再动桌上的点心。
没一会儿,唐暄便回来了,看鸣渊欲走,她开口问道:“要出去么?”
鸣渊点头:“一会儿便回。”
唐暄笑笑,瞧了一眼鸣渊离开的背影,对我说道:“我这个弟弟不大爱笑的,今日见了你,他才难得笑了几次。”她垂眸瞧着面前的绿豆糕,“其实也不止今日。”
我没心没肺地敞开笑:“巧了不是,我弟弟也不大爱笑,所以每次一见到鸣渊呀,总免不了一种亲切感。”
唐暄不再言语,只浅浅笑着。
我想起房间里的那张录取通知书,问道:“鸣渊什么时候走?”
她微微愣住:“你知道了?”
“嗯。”
“预计年后走。”
“那么快?”见唐暄在瞧我,便立马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诧异,“其实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这条路。”
我与唐暄细致讲了自己和鸣渊初见再到初识的情景,当时他满腔义愤离去的背影,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听我讲完后,唐暄的面色愈发沉重起来,她对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你就会明白。”
唐暄将我带到后院,虽是位于府邸深处的院子,可却不见杂草灰烬,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仿佛有人居住在此。
我跟在身后,随她推门而入。
门后,一张黑白军装人像半身照迎面朝我冲击而来,底下的黑檀木上写着一列刺眼的红字——唐氏英烈唐鸣捷之灵位。
四周的家具摆设均由白布遮盖,唯独眼前的照片黑得扎人。见此情景,我如石像般停滞在门前,脚下如被无形的粗绳束缚着,不得动弹。
照片中的青年与鸣渊的长相颇为相似,眼神中有着一样的坚定刚毅。
我回忆起眼前逝去的唐家三公子便是那位挂在前厅照片中的青年军官,是鸣渊的两位兄长之一,可不曾想到意气风发的青年却是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