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傍晚恍惚就溜过去,等人觉得太阳斜沉、正薄西山,转眼日光就穿不透密云,天色说暗便暗。星辉更无从去寻,留着月亮孤苦伶仃,身弱力孱,连个影子也抛不出,隐约只剩一点清明。来偲扬出一阵浓雾,忍不住笑这片赭石色温顺地渗进暗夜。和清升起一团清光悬在头顶,二人畅谈许久,在凉亭间坐够了,又顶着灯穿越山林漫游一遭。
待明雨回来时,天光已尽染昏暮,他循着灯火与二人会合。院子里众人做好了饭,遣人来找他们回去。和清搬了张桌子摆在场院中央,让人把饭菜布置在院里,另同明雨一道,按着家乡的口味添了几碟凉热菜。来偲提篮去桃林剪了些果子,命人洗净也用盘子装着,再差人去请规荣,说是乡间野趣,纵情娱乐。
随侍从来的却不是规荣。贻夏带着人送了些时鲜水果,说老爷怕扰他们欢宴,在奶奶房里吃过再来。三人才独自吃了饭,把几样特殊的菜分出一些,专门用小碗盛了,让人跟着送去尝尝。直到饭后消夜,来偲与和清练武比试,规荣姗姗来迟,旁观了几个回合。一时兴起,非要拉着明雨也切磋一番。二人约好不许驭使清气,各自选了兵刃。明雨收着劲儿放任战局险象迭生,哄着规荣玩耍得尽兴,他方心满意足,和众人说笑尝品水果。等二更天的梆声响,他们吃够了茶,就着夜色陆续离开,留和清明雨自在院中休息。
筵席散尽,苑囿山脚渐渐恢复冷清,零星几枚影子在廊前灯笼下晃啊晃。侍从收拾起院里的杯碟桌凳。明雨了无睡意,看庭中一棵梧桐长得强健,遂攀到高处结实的枝干上躺着。和清说天色深晚,让他们潦草收拾完随意休息,也跟着拣了根粗枝坐下。隔着树叶望,阴云越来越显得沉暗,内里隐约有煞气汹涌伏动,被云层框着翻腾了一阵,终于在多远外打出一道闪电,半晌才听见轰隆隆的闷雷。明雨看各屋先后吹了灯,院里逐渐低了人声,这时缓缓向和清说起,炟旰提出了一个计划。
他们的低语声无人听见,流失进昏夜里,被遥远处的煞气搅乱的风或许一卷,冲散入南洲。南洲的辽阔自浮岳山脉朝东铺开,甩落岩石滚成短丘山,绵延又渐颓于原野。往西是直插入琼霄的绝壁,割天裂云矗在大陆上,斜向南北伸进海中。将天光星月色一并横断,也横断了笼布的乌云。雷电从山间劈开一道裂谷,倚仗短丘山为门户,辟出狭路穿行幽堑,蜿蜒隐入诡秘的西野。
西野之地宛如南洲大陆的遗孤,被巉岩绝壁阻拦在天隅,又遭倾波碧海拒之西洲门外。仅亭午时候,日光才够踰上山头迈过来,暖烘烘照上一阵,很快就沉覆水中。它便这么蹲踞在海边,暗怀着旁人皆不知晓的动荡,一步步走至今天。
哪怕短丘山轻小,暵珛不时乘清风赶路也行了三四天,才摆脱徘徊在裂隙底的雾霭。山岩不经意间叠摞似楼梯,千回百转地引人向前走,路边败木残石搭垒的房屋比比皆是,屋内外一道道静默的阴郁目光如刀般削在他身上。人们称这里为前哨,是数百年前抗击浊气的前沿阵地,而今都没有了痕迹,融在各处的潦草和粗陋中。现在看来,他很难将这些盖着枯草、或压着破布毛皮的空间叫做房屋,顶多像木石撑起的有墙壁的帐篷,勉强能挡风避雨,且仅限雨势风力不大的时候。
这里的居民习惯把所有行李带在身上,虽然大多数人并没几样重要东西,留下的便被放逐进可随意使用的公共物品中。更毋庸谈固定居所,天黑时就自由找间空屋子休息,一切全凭先来后到。如此自然少有人会修缮房屋,反正风雨来时总要有人去干。按西野的说法,没有邻里,就没必要搞好关系。不会有人在这里长住,最多只是反反复复地回来。实际上,少有人会以西野人自居,他们往往还记得户籍、姓氏和鲜为人知的过去。一旦决定遗忘,就连所谓西野一并遗忘了。
这样的懒散不是全无好处。前哨很难新增一座房屋,也很难变更一条路,暵珛才可能循着记忆辨明方向。路从来不会笔直,因为没人愿意修整,为了避开凸出的屋子,路就变得歪歪扭扭,并且像河流一样,日渐扭曲得厉害。他依稀记得在进最后一个弯曲处,曾经是能看见广场的,现在全部被遮住了。但毡布和竹架遮不住铁匠铺里“铮铮”的敲击声,一直无视死寂般的氛围传来。
铁匠是极个别定居下来的人,化作地族姿态的兽族,仔细看能认出盖在短发下的彩色翎羽,不过始终没人分清她究竟是鸟族的哪个族类。暵珛路过时投去片刻目光,见她也老了。
穿过广场数三条街右拐,道路分岔出细窄的上坡,疏落有几间屋子搭在道旁。尽头那间蒙着一张枣红色旧布,四个角捆在木柱上,边缘用石头压着。似乎有人嫌布太灌风,刮起来吵个没完,又拿石头压了点茅草上去,和原来非常不同。大约在进秋季后,普通人就会早早离开,剩下能借清气保暖的江湖中人,谁也不在乎屋顶是个什么样。
这里曾经住着个瘸子,不常出门也不常与人说话,但他总住在这儿,从不到别处去。人们不肯来抢他的位置。有些是出于敬重。暵珛推开屋门,躺在床上的却是个陌生男人,见他进来丝毫不感惊讶,侧身躺着等他的动作。于是暵珛想着,看来那个瘸子已经死了。他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案台,烛托后由小至大摞着三块鹅卵石,朱漆在正中画一笔贯穿的竖线。这样的鹅卵石大概有七八堆。他记不得哪是新的,哪是旧的。但他还是用手擦净了蒙尘,转身准备离开。
陌生男人抱剑躺着,视线直直落在他身上。开口说:“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留下吧。”
暵珛停下脚步看他。与其说是男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倒更像是他挡住了男人的目光。他向旁退开一步,问:“你认识他?”
“不认得。”男人回答得毫不犹豫。暵珛就腾出个角落,把揉成一团的褥子展开坐下。过了会儿,男人突然又说:“既然离开了,为什么回来?”
这是个多余的问题,西野到处是见不得光的人,被追杀、被通缉,逃无可逃。若挨个儿去问,相似的答案能磨得人耳朵起茧子,故而没人感兴趣他们的过去。暵珛有些乏了,歪着身子躺下,随口答道:“被人追杀,不得已。”
男人仿佛是觉得无聊,非想谈点什么,竟继续追问:“江湖门派?还是谁?”
“畿卫将军规荣。”
暵珛闭上眼说话,男人的目光这时才移过来,盯得他眼皮发烫。但他没有理会,还是很快睡去。
广场另一边有家餐铺,每天看着计时滴漏开门,除了正餐更多是卖便于携带的面食。老板是来做生意的西洲人。这里确实有些专程做生意的人,不过没人留下居住。餐铺的老板是个例外,也是偌大西野唯一没有秘密,所有人都清楚其身份来历的人。
暵珛难得睡了个好觉,直到辰时将过才转醒,起来后就去那里买餐食。老板不知道是退休还是已经死了,现在是他的徒弟接手。这个徒弟是暵珛认识,如今已然将他忘却的人。现在唯一身份清明的人也没有了。这不影响人们依旧来买饭吃,暵珛也会来。坐在铺子前连片的老桌凳上,徒弟没认出他,他也不想开口。
因为没什么事情做,天色又实在难亮,仅凭每桌一盏的手提灯照明,西野的人们吃饭都十分悠闲。不必与旁人聊天,只撕下一小块面食泡在菜汤里,趁浸饱汤汁前捞出来,外层已经泡得软烂,里心还是硬的,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独自吃上半个小时。虽然不明白原因,铁匠铺里也有提灯和灯油卖,暵珛还是去买了一盏,拎着在前哨四处逛逛。浓重的夜稀释成深邃暗蓝罩在屋顶,有几间屋子门框上挂了提灯,暧然发着小团暖黄的光。屋主一半露在灯下,一半藏在阴影里,神情麻木地看着街道,或者用余光偷打量经过的人,等谁神秘兮兮地钻进来,问最近都有什么货。所有都和记忆中大同小异,马上就能习惯。他逐间屋子走过去,找到处无人歇息的空屋,在那里拣了套还算干净的外衣更换,顺便戴上斗笠,把旧衣物压在行李最下面。
前哨地方不大,很快就能走完一遍,大多数卖东西的商贩,或身份麻烦的人住在更远处的周围。暵珛懒得往那里去,干脆在太阳逃过绝崖封堵前就回屋休息。男人一直没回来,像是打算把地方让给他,屋内的陈设没有分毫变化,什么都没带走。他吹灭了提灯放在桌上,径自趟上了床歇着,对此并不惊奇。直到难得的白天也捱过,夕阳在海上划出一道赤霞,他才再度醒来,慢腾腾从床上起身,到广场买了饭消磨时间。
暵珛无法将此视为安顿,尽管他足够习惯这种生活,但在思想深处,仍始终保留着离开的念头。广场入口的弯曲处又有生面孔结伴走来,三五成群、稀稀落落地拖了一支长队。这次他同旁人一样阴郁又沉默地盯着看。赤橙的暮色照在脸上身上,衬得人仿佛变了模样,他定睛多看了几眼,才从走色的装扮上识出这些是将军府的人。
来人打破了目不斜视的规矩,视线也如刀一般在每个人脸上停顿、然后割过。这当然也不鲜见,无非会换来更加阴沉愠怒的注视。暵珛不太理解这种斗气,不过碍于气氛如此,便顺从地参与进去,显现出防备和警惕。因为有帽檐阻挡,反而在对方走近后,无法与他们的目光正对。新来的群体拖拖拉拉经过了几个人,他注意到压在队伍最后的身影,刚转过竹架走进广场。看步态那是个年轻人,同样戴着斗笠,面上蒙着一层轻纱。穿了一身瘦竹暗纹的浅色长裙,佐以蛙绿绲边。
暵珛遥遥瞥见他,三两口吃完了饭,故意压着帽檐起身,挑衅地与一位来者对峙顷刻,随即控制着怒气把污碗还给摊位,沿着小路离开广场。年轻人到底关注到了他的急于脱身,叫住手下耳语几句,让他们仔细检查戴斗笠的人,自己则在前哨转了一圈。
这里的环境姑且算是比西京的外城好上一点,空中没有混着食物腐败气息的油污味,地上也不会随处可见脏水坑。虽说是藏污纳垢之地,完全摒除了普通人在此居住,竟逐渐形成了特有的规则,而变得秩序井然。原来阻隔此处回归南洲的绝壁,如今反作了它的庇护,西野成了最后一处能见到日月星辰的地方。年轻人只在前哨附近浅走过一遍,未尝到更深处去,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带来的麻烦,他重新回到广场,令跟班去叫头领来。
佣兵头领是个五大三粗的伧父,膀大腰圆一身横肉,腰间佩着一口窄刃长剑,相较他雄壮的体型显得十分袖珍,不禁有些滑稽。年轻人对他们的水平实在不很信任。等头领得信儿寻过来时,他已穿过广场到了裂谷周围。于是头领又得迈着老树干粗的双腿,一左一右摇摆着靠上前。他等着头领靠近,下命令道:“他就在这儿,派人把入口封住,慢慢找。留心戴斗笠的人。”
头领唯唯诺诺地应承。他看了对方一眼,接着提醒说:“你已经让他逃走一回了,不要有下次。”话罢,便转身走进裂谷。西野的太阳彻底沉入海中,海浪掀起了不少凉风送过来,有一些挤着涌进裂谷,吹动了他覆面的轻纱。他不觉间驻足回头张望,停了半晌,继续朝前走去。
幸而将军府来客的消息尚未播散开,暵珛凭着对地形的熟悉躲开追兵,绕了几个弯后再回到半坡上的房屋。他脱了斗笠更换外衣,打算退进山岩中暂避。不待收拾好行囊,突然一个女人挑开门帘闯进来,一脚踢回了他准备拔刀的手,问道:“你叫暵珛?”
眼见女人没别的动作,他边系上行李边说:“不是,找错人了。”
女人压根儿没理他说什么,就这满嘴的西京口音足够让她确认目标,她不由得撇嘴笑道:“怕什么,有人保你。”说着,一把抓过床上的毯子,将他缠得严严实实塞在床角,另外堆了许多杂物藏着。
太阳入海后,西野很快暗了下来。佣兵拿着提灯沿路逐个叩开房门,探进去搜寻片刻即退出来,或者遇上脾气差的被粗暴地推搡出来。他们也不生气,仍然去敲下一家的屋子。没多久,两三个佣兵一组便提灯上了坡,说话间就到门前。女人盘腿坐在床边,从背囊里掏出一只研钵,自顾自地研磨起矿石颜料。
佣兵随意在门口敲了两下,挑起帘子就钻进来左看右看,简单拨找了一番各处杂物。女人不管他们也不开口,反倒是佣兵先问:“你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她这才忍不住嗤笑,放下了研钵,盯着几人骂说:“难不成你是没眼睛的东西?规矩都不懂,趁早找个外面的地方滚。”
佣兵瞪着她,也瞥了一眼她手边的矿石粉,不敢轻举妄动。又在屋内环视两遍,就一言不发地退出去。研磨声一直响到他们走远,女人伸头往外面看过后,回屋把暵珛放出来。暵珛坐在床尾,仅道了谢,并不多问女人的来历,安静度过了这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