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延红着眼道:“我……我没脸进去,陛下……不会来了。”
青崖惊道:“陛下不来了?怎么会?你没跟他说大人在等他吗?”
洪延垂头落下泪来,道:“陛下问我‘沈晏是谁?’他又把他给忘了。”
青崖呆了一呆,瞪圆了通红的眼睛,指着他问道:“你说什么?陛下忘了谁!”
洪延痛苦地用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嘶声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两人在屋外说话,不妨屋门自内开了,冯乙脚步蹒跚地走到门口,对两人招一招手道:“洪将军,青崖,你们都进来,进来好好跟他道个别。”
洪延跟青崖互看了一眼,冯乙已又走回床边,两人忙跟过去。屋中沈晏躺在床上,两眼微睁,依旧望着门口的方向,见他们走来,眼睫轻轻闪了一闪,双唇微屈,仿佛是一个温和的笑意,而后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过了许久,清雅颤着声音问道:“大人……走了吗?”
冯乙坐在床沿,伸手探到沈晏鼻下,过了一会儿,手移开,将一床薄毯盖在他的脸上,哑声道:“他去了。”
青崖闻言待要大哭,却因沈晏走得极为平静安详,不忍打扰了他,遂用双手拼命捂住了嘴,饮泣道:“大人一直在等陛下,还未见到他,怎么肯就这样走了?”
冯乙道:“你们刚刚在门口说的话他应是听见了,我本也以为他不肯闭眼,是为了等见最后一面,却原来不是。”
洪延拭泪道:“公爷虽然未见到陛下,但走得十分安详,难道他早知道陛下失忆之事?”
冯乙点头道:“应该是了,你们看这个。”
洪延和青崖看他打开那把沈晏留下的竹扇子,在“祝卿安”之后又多了一行小字,冯乙待他们看毕,叹道:“他大概一早就知道那忘川花的事,所以这么一直等着,不过是想确认一下。于是听见洪将军带回的消息,知道是真的忘了,他心里反而安了,就肯阖眼了。那些人怕陛下想起他来,其实他自己也怕如此,才会把这些信物和自己的遗骨都叫烧成灰,连灰都不留下,叫随便撒了。我之前还不知缘由,如今却懂了。他是希望这世上再没有他这个人的痕迹,好让那个人再不想起他念着他,就能过好这辈子了。沈晏啊沈晏,你怎么能这样傻?这样痴?”语未毕,那泪早如倾盆雨下。
洪延和青崖听了这番话,都呆了许久。青崖到底撑不住,扑在洪延怀里,痛哭失声。洪延无以安慰,只能把他拥紧在臂弯里,陪着流泪。
三人守着沈晏尸身哭了几回,还是冯乙抬头来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人已走了,且好生送他最后一程吧。”
于是颤巍巍起身,去到天禅寺中,请来僧众连夜做了超度的法事。青崖守在床前不肯离开,洪延见劝他不住,便也不再多话,只按冯乙的吩咐去到山下采办丧葬器物,选购了一口上好的棺木,让挑夫抬上山来,将冷掉的尸身入殓。
在精舍中停灵三日,到了下葬的时辰,冯乙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独留下洪延和青崖。当着两人的面,将沈晏留下的那些信和竹扇子,及平日用惯的文房、药囊、针盒等一齐收纳入棺木中,而后推上棺盖。
青崖哭道:“院丞真的要把这些一齐烧成灰么?”
冯乙道:“这是他的遗愿,倒也不能违背。”
青崖哪里舍得,哭道:“可是……”
洪延将他拉到身边,低声安慰道:“你别哭,且听院丞安排。”
三人中他与沈晏相交最浅,虽也伤心,到底还能忍耐,冷眼旁观近日冯乙作为,多少能体会一二,便问道:“院丞可是有什么计较?末将但凭驱遣。”
冯乙点一点头,便将自己的打算如此这般告诉了他们。洪延与青崖听了都有些怔愣,待要问时,冯乙摆摆手道:“这也不过就是给我自己留个念想。我一生未娶,也不曾有孩子,因与他父亲交好,又被临终托孤,他就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所以,总不想就这么看他真成了一抔黄土,被人忘了。”
洪延想了想,道:“既如此,就按照院丞说的办吧。我去准备干柴火石,那几个挑夫就在外面等着,小崖你去领路。”
青崖听如此说,也就不多问什么。三人于是将沈晏的后事办妥,谢过天山寺众僧,结算了挑夫和丧葬的费用,冯乙道:“经此一事,我也无心再在朝中任职,这就下山辞官去了。”
洪延问道:“那院丞今后作何打算?”
冯乙道:“我已与寺内方丈说了,辞官后就还上山来,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罢了。”他看了一眼青崖,问洪延道:“青崖本是太医院的仆从,是我调拨过来照顾沈晏的,如今照道理还可回去太医院当差,只不知将军有什么打算没有?”
青崖咬唇低头,两只手绞在一处,眼望着地上的泥土,鼻尖红红的。其实冯乙早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可他本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即便有想去的地方,也自己做不了主。冯乙猜得到他的心思,于是今日来问洪延。
洪延伸手拉过青崖来,握住他的手,道:“经此一事,我也觉寒心,不想再在那冷漠无情的宫中当差了。待我辞了军职,便在这山下村里找个落脚之处。从此种田耕地,靠天吃饭,也乐得自在无忧。只要……”他眼望着青崖道:“只要你不嫌弃日子清贫,跟着我没出息。”
青崖眼已红了,抬头望向他,泪水汩汩而落,颤声道:“我不想连累了你。”
洪延笑道:“你怎会连累我?有了你,这茶饭才有滋味,这日子才有盼头。要不然,纵使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又有什么意思?”说着话,将人紧紧拥在怀里。
冯乙笑叹道:“如此甚好,也可稍慰在天之灵了。”
于是三人结伴下山,话别之后各自生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沈晏既亡,天山寺的眼线早将消息传到宫中。尉迟堇听说冯乙让人把沈晏的棺木抬入山崖边的一处石洞旁,而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灰都不曾聚殓,直接飘下山谷,随风散了。她又问及沈晏遗物,回报来说都放入棺木中,一齐跟骸骨烧尽了,即便是住过的精舍中也什么都没留下。又说冯乙心灰意冷之下,剃去了头发,跟了山寺里的一个大和尚打坐念经,得了个法号唤作“了忘”,而洪延带着青崖在清凉山下务农,粗衣淡茶,艰难度日,这辈子只怕再也不会踏足京城半步。
刁太监因问道:“太后可要奴才派些人手,把这三个人也处置了?”
尉迟堇沉吟片刻,摇头道:“罢了。算他们识时务,避祸也及时,倒不必多添无谓的杀戮。你去跟李力善说,把与沈晏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若有一丝半点的马脚,日后让皇帝生出一点儿疑心,他和他那手下的人都不必活了。”
刁太监应声“是!”,自去办他最擅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