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艰难,能省则省吧。”
“周先生缺钱么?”
“谁会嫌钱多呢。”
周兰亭面带微笑,宗少唯心中冷笑。可还没冷到底,腹中忽然“咕噜”一声,这才想起从昨天到现在,自己连口水都没喝上。
“宗先生还没吃早饭吧?”周兰亭问。
“嗯。”宗少唯两手埋进口袋,“周先生你呢?”
“我也没有。”
宗少唯盯着他,等待他的邀请。
周兰亭指向对面的西厢房,“厨房就在那,宗先生请随意。”
宗少唯结结实实一愣,“你,你让我煮饭??”
“这有什么让不让的,”周兰亭表现出对新房客的慷慨,“宗先生见外了。”
“……”
跟着他又歉然道,“不过里面只有烧水壶。”
“回头我给你预备些米面,还有煮饭的锅……”
“用不着!”
宗少唯紧紧盯住周兰亭,想把他看透,可这个人藏得很深,一副漂亮面孔显得那样真诚。
他知道周兰亭在故意戏弄自己,想弄回去,又不擅长这种文字游戏。
算了,口水仗没意思。先忍着,等吃饱饭,有的是工夫收拾这黑心肝的包租公。
“你平时怎么吃?”他问。
“民生路有一家隆福茶楼,就在我上班的路上,我每天都顺道去那里吃早餐。”
“远不远?”他才来关山不久,对这里的路还不熟。
“你走到巷子口,叫辆黄包车,大概十五分钟就到了。”
“……”
“今天你预备什么时候去?”宗少唯又忍下一波。他饿了,要吃现成的,打算叫这鸟人出去带些回来。
“礼拜天我通常就不吃早饭了。”周兰亭一脸无奈,“麻烦。”
藏在兜里的手终于攥成了拳,怄在肚里的火也渐渐死灰复燃。
宗少唯不擅长骂人,于是沉默的舌头就在口中打拳,左一拳右一拳,将俊朗的面颊撑起一个大鼓包。
昨天他开着车一路找过来,结果汽车堵在巷子口,被一群探头探脑的邻居指指点点。他只好又退出来,拎着箱子,一路走进去。这条穷巷又窄又长,好容易找到周家,发现大门紧闭。于是他开始敲门,却引来了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女人。
“你是谁呀?来找谁呀?你是周先生什么人呀?找他做什么呀?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是哪里人呀……”
他就这样饿着肚子,在周宅门口傻站到天黑,供人观瞻。
这股气还没消,又在大清早被吵醒,还被当成佣人,现在又叫他为了顿早饭长途跋涉,还要坐黄包车。
他必须立刻给这鸟人一拳。
才从口袋里抽出手,就见周兰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过……请等我一下。”
说完撂下扫帚,快步离开了。
宗少唯就这样被晾在静谧的晨光里。
拳头失去目标,又揣回口袋。他垂下眼,去看地上的扫帚。长木柄缠着厚实的麻布,上头还搭了一对干干净净的手套。
他俯身将那一对手套拨到地上,看着它们打了个滚,沾上灰尘。
枝头的鸟雀忽然喧闹起来,宗少唯站起身。
周兰亭回来了,手里多了只碟子。
“这儿有两块点心,宗先生先垫垫?”
廖仲霖送的那盒点心他舍不得吃完,还余下两块。至于为什么拿给宗少唯,他一时也难以说清。
这个人是保密局特工,是来监视自己的敌人,是必须时刻警惕的对象。可他身上并没有范崇喜那种浑浊、污秽的气息。
这个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正是弟弟兰鹤的年纪。
昨天一见面,他就注意到宗少唯大衣襟前的校徽,这让他眼前一亮。或许只是伪装,可无论真假,都如一缕清澈的风,为他送来那恍如隔世的书墨芬芳。
如果兰鹤还在,应该也在读书吧。
当年弟弟总是喊饿,尤其是写字的时候。周兰亭明知他只是嘴馋,却怕他当真在饿肚子,便总是背着父亲将自己的那份点心也给他。
每到这时,弟弟都会贪心地将两块点心都塞进嘴里,脸颊撑得鼓鼓的,亮晶晶的眼里含着得意的笑。
宗少唯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青玉色的碟子,里头并排放着两枚精致的点心。半透明的酥皮莹白绵密,花瓣一样层层交叠,隐隐透出里面蜜桃色的馅料,还有二者混合后的诱人香气。
他盯着那点心,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周兰亭见他神情戒备,喉结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不知怎的,心中浮起久违的轻松。
先前的确是有意揶揄,可这会儿他绝无恶意。至少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早晨,他不是刻薄吝啬的房东,他也不是居心叵测的房客。
于是他尝试让他放下防备,“宗先生在读书吗?还是在哪里高就?”
宗少唯抬起头,目光警惕,却发现周兰亭两手交叠拄着扫把柄,下巴抵着手背,面上带着煦煦的笑意,正神态松弛地看着自己。
“我在博仁大学教书。”于是他也没隐瞒。
周兰亭嘴唇微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下巴离开了手背。
他认出那是博仁大学的校徽,却没想到宗少唯不是在读书,而是教书。可这个人是这样年轻。
“教什么?”他愈发有了兴趣。
“英文,还有法文。”宗少唯实话实说,这是顾潮声为他量身指派的工作。
周兰亭眼中的惊讶更明显了。
这时他忽然回想起,宗少唯讲话一直听不出他是哪里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字正腔圆,好像没有任何口音。这一点让他联想到那些汉语说得非常地道的洋人,甚至廖伯炎偶尔也展露出这种调调。
于是他试探地问,“宗先生是留过洋吗?”
“嗯。”
原来如此。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猜测宗少唯大概年纪很小就去了国外,不然也不会没留下任何故乡的印记。或许就是在当年兰鹤的年纪。
一想到弟弟,周兰亭的思绪又像阳光下那些来不及沉淀的浮尘,安静且漫无目的地弥散开去。
周兰鹤小他四岁,脾气性格与他迥然相异。
他好静,弟弟好动;他喜欢看书写字,是父亲的骄傲;弟弟则爱骑马爬树,为此没少受父亲的训斥。
可他仍被全家宠爱着。母亲是,姐姐是,自己这个哥哥是,父亲也是。
“兰榭里”的点心其实弟弟比他更爱吃。还记得有一次,弟弟曾向他郑重宣布,“我的愿望就是去兰榭里做学徒!等到放了工,就偷偷躲进柜里,然后把所有点心都吃光!”后来这话传入父亲的耳朵,又是一通训斥。
回想起这些,周兰亭唇角微微翘起。
弟弟是不会真去点心铺做学徒的,他想象着。依照兰鹤的性格,大概也会想要去留洋吧,不过父亲可能不会应允。父亲是大儒,为人严谨且守旧,但母亲一定会替他求情。父亲一向是会听母亲的。
到那时,山高水阔,无拘无束,兰鹤一定会很开心。
想着想着,周兰亭的思绪被这虚幻的快乐渲染得明媚起来,像被阳光轻抚的粼粼水面。
唇边的笑意不减,他轻轻摇了摇头,摇散这镜中花水中月,重新拾起扫把。
宗少唯端着装点心的碟子,目光凛然,警惕周兰亭继续打探自己的身份。可等了一会儿,周兰亭却没再出声,只是追随着那些阳光中飞舞的尘埃,视线没个焦点。
他不知道周兰亭在看什么,只知道那点心的香气不断朝鼻子里钻。
大丈夫能屈能伸,又瞥了一眼,见周兰亭仍在发呆,便拿起一块点心,整个扔进嘴里。
好香。
名家的点心他也吃过不少,似乎都不如这个香。
于是他立刻把第二块也吞了。
更香了。没吃够。
转眼间,碟子里只余下几片散落的酥皮,他随手一扬,让它们飘去地上。
这时再看周兰亭,已经不再发呆了,正预备继续扫地。
宗少唯开始犹豫。
一声不响地离开似乎不好,周兰亭给了好吃的点心,虽说只有两块,照理也该说声谢谢。尽管他猜测那屋里必定藏着更多点心,是因为怕挨揍,这鸟人才狠心匀给他两块。
见周兰亭已经重新戴好手套,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一群小雀忽然叽叽喳喳俯冲至眼前。
那些鸟儿已经在枝头觊觎许久,终于等到有人抛出点心渣。
群鸟呼啸而至,在地上猛啄几口,又盘旋而起。
宗少唯的“谢”字还未出口,就听“啪”的一声,一坨鸟屎溅落在脚边,险些掉在他鞋上。
“SHIT!!”
他猛朝旁边一闪,同时脱口而出。
周兰亭正拖动扫帚,闻声回头,“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