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亭不答,也不再追问,只淡淡一笑,转头走了。
宗少唯没动,原地揣摩起那仿佛别有深意的一笑。
宗林蟒曾叮嘱他没事少开口,免得丢宗家的脸。母亲则嫌他寡言,像个哑巴,叫人弄了只会说洋文的鹩哥陪他。
那鸟聪明,不出一个月就学会“小六子回来”、“老贼”、“六姨太真漂亮”,转而将“Darling”、“Money”和“I Love You”忘得精光。
宗林蟒嫌吵,叫把那畜牲扔了,母亲转头就又弄了只一样的。
玉笋样的手指拈着果仁儿,“啾啾”两声,明艳的红唇嘟得像熟透的樱桃,“给我这小美人找个小郎君。”她快活地喂那对假鸳鸯。
爹说东娘说西,好在他谁的话都不听。
只是他不明白,怎么自己说句话就给宗家丢脸了?年近七十的宗林蟒收了个比他还年轻的戏子做小老婆的时候,宗家的脸面不是已经丢净了吗?
于是他去问管家,管家一脸苦相,“六少爷您都不懂,我就更不懂了啊。”
可就在方才,周兰亭那一抹笑,像春风里的柳叶刀,在他面皮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道。
于是他又莫名其妙想起宗林蟒那不清不楚的叮嘱。
正琢磨着,房内忽然传出绵绵的歌声。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歌声慵懒、缱绻,似早起的芙蓉鸟张开羽翼,扑扇扑扇,抖落一根蜜色的绒羽,送出一阵柔软的风。那绒毛乘着风儿飞过窗棂,在微寒的晨光中打转。慢慢的,那天、那云、那门廊、那瓦檐、那微皱的池水、那萌芽的春树,那焕然一新的自行车,还有一旁耐着性子等待的人,无一不被渐暖的晨光裹上一层淡金的蜜糖。
日头爬高半尺,屋檐斜下的影子又短了一截,周兰亭终于提着皮包出来了。
院子另一头,宗少唯抱着手臂守在大门口,正看墙上的蚂蚁排着队找食。群蚁百折不挠,接连跨越了他设置的几道坎儿。就在他打算再给它们来一条天堑的时候,院子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锁好房门,周兰亭转过身,迈开步伐。
阳光攀上树梢,被枝头跳跃的鸟儿裁成明明暗暗的线,像律动的黑白琴键。人随风动,咖啡色的羊毛大衣衣摆翩然。过于欢畅了,又被白皙的手掌规矩束缚。
宗少唯不知什么时候放开手臂,眯了眯眼,又从背包里拿出眼镜戴上。
见招摇的貂裘换成低调的大衣,他暗道一句,“由奢入俭易。”
可终归本性难移,孔雀依然风骚。
“不过,总算如此可教。”
“这么快就修好了?”正腹诽得欢,周兰亭已来到近前,微弯下腰,认真打量起他身旁的自行车。
“当然。”他垂眼盯着周兰亭清俊的侧脸,儒雅,从容,倒是比他更像先生。只是戒心作怪,总感觉那柳叶刀又在刮人。
少顷,周兰亭抬眸一笑,由衷赞叹道,“宗先生好手艺。”
宗少唯不作声,视线傲然斜向屋顶。
现在周兰亭确信,这自行车一定早就拾掇好了,又故意拆成零碎,趁天亮前摆在自己窗下闹腾。
瞥着宗少唯眼下淡淡的乌青,他感慨这可真是一场同归于尽式的报复。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心眼的特务手这样巧。经过他的打磨,原本歪斜的车把,生锈的大梁,摇摇欲坠的脚蹬,全都焕发新生,尤其后轮上方还添了个结实的架子。
自行车是洋货,周兰亭猜这修车的手艺八成是宗少唯留洋时候学的。
只是他又纳闷,闹腾完了不走,这人堵在门口做什么。
“宗先生不去上班?”他问。
“去。”宗少唯惜字如金,说完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副羊皮手套,却不往手上戴,只“啪嗒”、“啪嗒”,不紧不慢轻抽在自行车后座上。
他堵着大门,周兰亭也出不去,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我以为教英文的先生都要穿西装。”
他打量宗少唯身上朝气蓬勃的夹克,同样是咖啡色,像调了勺牛奶,不如他的大衣颜色浓,在阳光下泛着皮革特有的细腻光泽。
他一边联想起大都会门前电影海报上的飞行员,一边在心里摇头,这哪里像教书的先生。
对了,还有那个什么“贫贱不能淫”,简直是误人子弟。也亏得他只教洋文。
本就不稳重,那衣裳还敞着,内里的白衬衫倒是清爽,只是头两颗纽扣依然松着,露出深深的颈窝。
宗少唯不想和他磨嘴皮,却不得不敷衍,“没这个规定。”
“你忘了戴校徽。”周兰亭指了指他空旷的胸口。
宗少唯低头去看,“……不想戴就不戴。”
抬起头,发现周兰亭盯着自己,便将鼻梁上的眼镜扶正,扬声道,“看什么看?”
周兰亭收回目光,掏出怀表,弹开,可眼前仍摇晃着那顶略显稚气的报童帽。
时候不早了,宗少唯也抬起手腕看时间,轮到他催问,“你还不去上班?”
周兰亭想说要不是你捣乱,我半个钟头前就走了,抬起眼,发现帽檐下,宗少唯眉心微蹙,紧盯着手表,显得比他更急。
这叫他心中一动,有些迟疑地问,“宗先生……该不是在等我吧?”
说完周兰亭自己都觉得不着调,可再瞧宗少唯,眉心舒开,嘴角抿住,一双黝黑的眼似喜似盼。
这将笑不笑、有话不说的模样别别扭扭,却莫名的熟悉。
羊皮手套不再往自行车后座甩,而是不紧不慢朝手上戴。修长的手指探进去,将柔软的皮革撑得饱满,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他戴好手套,一副要出发的架势,却慢慢踱向车头,“叮”的一声,拨响车铃。
随后抬起眼,蛊惑般挤出两个字,“你猜?”
你猜。
周兰亭眼睫轻颤,记忆如冰封的水面,被春潮冲开一道裂隙,旧日光景汹涌弥漫:屋内亮着灯,年幼的周兰鹤仰着脸,舌尖舔着甜腻的嘴唇,眨着黑漆漆的眼,目光是压制不住的雀跃和期盼。
“你怎么了?”
那天周兰亭从学堂归来,才放下书包,便看见弟弟扒在他房间门口,神情古怪。
“是不是又惹爹生气了?”他朝门口走去。
见哥哥走近,周兰鹤忽然朝前一蹦,迎上去,猛扬起小脸,“嘴巴疼。”
周兰亭听了急忙捧起他的脸,转向灯光,“我瞧瞧。”
才一搭眼,就皱起眉。那张小嘴儿先是嘟着,后又咧开,露出豁牙。红艳艳的嘴唇周围亮晶晶,黏糊糊,还透着甜丝丝的味儿。
“这是什么?”周兰亭问,其实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糖。”周兰鹤仰着脸,一双眼早已弯成可爱的月牙,快活的口水粘住周兰亭的指尖。
周兰亭面无表情地将弟弟放开,转回自己的书桌。
身后是周兰鹤细碎的脚步声。
“好吃吗?”他站在桌旁,一边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今天爹爹的学生来了,是他给的。”
说着两只小手围了细细的一个圈,“只有这么一小盒。”
那时候糖果是稀罕玩意儿,在奉天城只有在日本人的洋行里能买到,那是父亲绝不允许家中任何人踏足的地方。
弟弟那点小心思周兰亭明镜似的,本不想搭理,可看他那副自作聪明的得意样,还是没忍住。
“我是问好不好吃。”
周兰鹤眨着眼,甜津津地讨嫌,“你猜?”
“叮叮叮叮叮叮叮”,躁乱的铃声令回忆戛然而止。
思绪还未从旧事中抽离,周兰亭目光空荡荡地落入宗少唯眼中,像要透过时空,将那一对眼眸望穿。
宗少唯被看得皱眉,心道这人可不像顾潮声说的那么精明。
小孩子总有顽劣的时候,周兰亭也不例外。当年正是他不驯的年纪。
他知道弟弟拐弯抹角,就是为了炫耀吃了糖。要是猜糖好吃,一定会追问他要不要尝尝?如果他说了要,周兰鹤便会大笑着跑开,跑远了再喊,“已经没有啦!”
往事如乱流激荡,懊悔、歉疚、思念,洪水般将他吞没。
如果时光倒流,他不会故意气那小孩儿说“我猜一点儿都不好吃”,更不会幸灾乐祸地看弟弟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离开。
该怎样说才好?
他微扬起脸,望进帽檐下那对不羁却仍透着些稚气的眼。
那双眼也正望着他,黑漆漆的,切切地等待他的答案。
“我猜……”
周兰亭垂眸,缓步来到自行车旁,手掌搭上后座,正是被宗少唯甩着手套抽打的地方,“上班要迟到了,宗先生一定不介意顺路载我到巷子口。”
宗少唯面如止水,心若狂澜,仗着置身周兰亭视线之外,放纵眼中野马样的畅快。
大半个晚上,外加一个早晨,一身的汗,总算没白忙活!
他长臂一伸,毫不犹豫扯开那只微凉的手腕,然后“嘭”地拉开身后的大门,又像拎鸡一样把自行车拎了出去。
跨上自行车,长腿半曲踩着地,宗少唯将背包甩至身后,又推高帽檐,叫熨帖的阳光落进愉快的眼里。
睨着仍傻站在门内的周兰亭,他解恨般扬声,“猜错了!不顺路!”
说罢,自行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