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刚、刚走!”
“柳怀霜呢?”
“......”两个特务发愣。
“就是那个戏子。”顾潮声提醒。
“他,他去后院了。”一个特务回答,“还有那个廖仲霖。”
顾潮声一听,嘴角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玩味道,“噢?是不是你们方处长也跟着去了?”
两个特务将脑袋埋得极低,不敢出声。
这时,顾潮声目光忽然一转,正好看见黄秉伦与周兰亭并肩步下楼梯,边走边互相低声交谈,神情颇为严肃。
他没做声,只是拿目光紧盯着,直到俩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这才转回头,冷冷吩咐道,“都警醒点儿,给我盯紧了,放跑梁玉庆,我毙了你们!”
“是!”两个特务立刻紧绷了身子。
说完,顾潮声拢了拢凌乱的卷发,又咬出一支烟,点着火,不慌不忙朝戏院后门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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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黄秉伦的汽车走远,周兰亭这才拉开车门,坐进自己的座驾。
“快走。”他低声吩咐。
“是。”坐在驾驶位的是个短衣青年,方才挂断电话,就立刻把周兰亭的汽车开到戏院门口等候。
车轮飞驰,渐渐远离了热闹的街道,又转了两个弯,拐入一条寂静的巷子。
青年放慢了车速,将车灯一闪,不远处的黑暗里也闪了一下,像是对他的回应。
他立刻将车子靠过去,停在另一辆汽车的跟前。
周兰亭推门下车,又快速钻入另一辆汽车的后座。
青年开着周兰亭的汽车离开,这边坐在前排驾驶位的卢向衡也发动了汽车,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行动怎么样?”卢向衡瞄了眼后视镜,见周兰亭已经脱去大衣,正在解西装的扣子。
“一切顺利。”周兰亭手脚麻利地脱下西装,又解开领带,“梁玉庆死了,车票也到手了。”
“太好了!” 卢向衡兴奋地拍着方向盘,“有没有被人盯上?”
周兰亭动作一顿,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随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下楼的时候,他发现了顾潮声,并确信对方也看到了自己。他奇怪于顾潮声的无动于衷,也许是顾忌自己身边的黄秉伦?同时也在猜测方可臣在哪里?难道俩人各自分工,方可臣已经去了火车站?
不过无论怎样,既然自己已经安全离开了小桃园,后续即便保密局的人再找上门来,他也有法子应对。
汽车接连穿过两条巷子,周兰亭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短衣,一双软底布鞋。
他将火车票和打火机揣好,又看了眼怀表,催促道,“再开快一些。”
此时距离九点还有十分钟,如果接头的人没有按时出现,势必会引起藤田孝的警觉。
“嗯。”卢向衡答应着,同时加大了脚下的油门。
趁这个工夫,周兰亭又告诉他说,“黄秉伦那边已经谈妥了,明晚你叫人把枪带过去。开好槽的木头我已经做了标记,你们把枪藏好,标记清除,搬上卡车,就不要再动了。第二天我会叫人把卡车直接开进救济署的仓库。”
“明白了。”卢向衡点头,又不禁欣慰地舒了口气,“这几十支枪,可顶了大用了。”
说完又朝后视镜中的周兰亭无奈地一笑,“只怕这一回你又没少花钱吧。”
周兰亭不答,只是轻轻勾起唇角。
汽车在黑夜中疾行,距离火车站越来越近。卢向衡知道周兰亭心中有数,但仍忍不住叮嘱,“等会儿务必小心,如有意外,切不可强行,安身要紧,我们可以再找机会。”
“我知道。”周兰亭面容平静,声音也毫无波澜。
前面远远的已经能看到火车站明亮的灯光,卢向衡又最后瞄了周兰亭一眼,犹豫少许,问道,“你的那把匕首,彻底修好了吗?别出什么岔子。”
周兰亭目光始终落在窗外,沉静的侧脸倒影在车窗玻璃上,可搭在腿上的右手却缓缓攥紧,“放心,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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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少唯又看了眼手表,再有十分钟九点,周兰亭就快要回来了。
现在整间屋子除了书柜,他都彻底检查了一遍,除了一把崭新的手|枪,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发现。
他把这几乎占据一面墙的书柜留到最后,是想着时间有限,今晚能翻几本就算几本。
此刻面对稠密林立的书脊,他不禁心中疑问:这个周兰亭到底是真有学问,还是像大哥一样,只是充充门面?
宗少唯随手抽出一本旧式的线装集子。
“……”
封面上四个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眉峰一挑,又将这唬人的书塞了回去。
宗家长子,也就是宗林蟒二姨太的儿子,自己去年回国刚好赶上他的生日宴,当时在这位大哥的书房同样见识了气势惊人的书柜,里头满是装帧精良的大部头。
这令宗少唯颇有些敬佩。那时候宗林蟒就警告他没事少说话,为此他还特意搜肠刮肚地赞了句“学问不浅。”
“什么学问,装样子罢了,都是做给人看的。”过后母亲一边逗鸟一边笑他天真。
“宗家的男人都一个样,心思全花在赚钱和女人身上。读书?笑死个人,你去问他,字儿认得全吗?”
说完母亲转过身,朱红丹蔻抚去他肩头的风尘,“六子,记着,你才是宗家最有学问的人。”
这话他没敢当真。
母亲对他的褒赞和对宗林蟒另外五个儿的贬损向来是相辅相成,在他从英国回来后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见缝插针、罔顾事实的地步。且不说除了他,宗家子弟也都是读书的。学问高低不论,但这个“最”字他确信应该落不到自己头上。
可就在不久后,他又听到那句十分耳熟的话,“以后在外面少说话,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同的是,这次是冲大哥说的。
当晚母亲就喜气洋洋地告诉他,“宗老大丢人啦!”
原来,在从宗林蟒手中接管宗家的矿产生意后,宗老大又陆续投资了几家印刷厂、书局和报馆。除去赚钱,更有借此洗涤曾是青帮头子的父亲,留在家族血脉里的那股子匪气的意图。
人到中年,他愈发向往做个儒商,无奈纵横乱世数十载,一个眼神都似刀光。时事不容他静心打磨,于是便走了捷径。
上个月一家报馆开业请他去剪彩,他吩咐秘书准备一篇文邹邹的讲稿,并特意强调要有一句恰到好处的诗文。
秘书不敢怠慢,连夜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篇。
只是这诗……秘书咬着笔杆发愁。
他是新派学生,留洋归来,旧体诗不擅长。想着老板不过是借古时诗表今时意,彰显对报业同仁的看重之意,便挑了篇不为人熟知的宋诗,改了几个字,添在稿中充数。
剪彩当天,氛围甚好,宗老大抑扬顿挫,文采飞扬,收获了一众文人热烈的掌声。于是到了末尾,他一高兴,便说出“宗某拙作,献丑了”这样的话来。
在场的都是学究,大家面面相觑,掌声变得稀稀落落。
现在他懂了,大哥的学问是瑰丽的锦鲤,离水即亡,那书房就是它斑斓的池塘。就像周兰亭锦衣之下的富贵,经不起推敲,都是徒劳的伪装。
书脊高高低低,视线起起落落,宗少唯一路检查过去,意外地在首层尽头发现了一只木盒。
他小心地取下来,巴掌大,木质平常,在手里掂了掂,有些分量。
将盖子一点点掀开,他微皱起眉。
里面是一把匕首的断柄,不足四寸长,硬木镶铜的质地,手工不错。
他把那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细看,确信是从一把总长约十寸的双刃匕首上脱落的部件。至于脱落的原因,他又仔细观察了断处,估计是有人反握匕首戳刺时,由于用力过猛,或者刀尖卡住,情急之下折断了手柄。
如果真是这样,那执刃的手收不住势,必定会从两侧的刀锋走上一遭。
不过,周兰亭一个瘦伶伶的奸商藏着这玩意儿做什么。
宗少唯将断柄放回木盒,合上盖子的瞬间,忽然想起周兰亭那冰冷的手,还有掌心的两条疤。
心头莫名一紧,他缓缓摊开自己的右手。
手指微蜷,描摹出记忆中周兰亭手掌的长短,然后一点点收拢五指,仿佛将周兰亭的手背擎在掌中。
直至“十指相扣”,同握住一柄匕首。
宗少唯盯着自己的右手,同时再次回忆起那两道纵贯周兰亭掌心的疤:一左一右,咫尺之距,恰似两刃嗜血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