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平焉自幼待在辽东,辅佐赫穆延,现已袭郡王之位。
赫连袭本和赫平焉一样,白天军营里打滚,王府里练功,晚上哥俩就待在一处看看闲书打发时间。赫连袭上面有哥哥护着,闯祸挨打也轮不到他,大哥帮他一并顶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赫连袭六岁那年。
永宜公主受太后懿旨回京探亲。
赴京后,永宜身体不适,召太医来看,竟是有了三个月身孕,于是太后便安抚永宜产下孩子再回辽东。
孩子出生后,圣人赐名“青川”,又以辽东苦寒为由,要永宜在京都修养一段时间后才回。
永宜和赫青川这一待就是五年。
赫穆延一早就猜到圣人用意,但伯劳分飞,骨肉分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就在这时,赫连袭提出要去京都看望母亲,赫穆延没有拦他,但那时,索瑞和已看出赫连袭的用意,这一去山高水远,以后恐难有相见之日。
赫连袭在草原上长大,刚到京都时举止粗狂,桀骜不驯,这种野兽一样的性子在宦海深沉的京都是讨不到好的。
但太后一见赫连袭却分外喜爱他,甚至超过了从小长于皇宫的赫青川。
那段时间,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圣人都频频召他进宫叙事。
没人知道赫连袭是如何说服太后和圣人的。
两个月后,永宜公主和赫青川终于回到了阔别六年的辽东,而赫连袭则留在了京都。
永宜从京都离开的那日,赫连袭是笑着送她走的,没人知道这少年心里藏着什么。
索瑞和知道,狼终究是要回到草原上的,金囚笼只会困得他遍体鳞伤。
索瑞和沉下脸,说:“凌安,今年开春,河西节度使闵金台通敌失踪,雍州十三地尽数失守,圣人派云中都护府与我辽东联手,共抗铁勒。现下,已收回十一地了。若是顺利,入秋之前,河西就能重铸防线,铁勒鬼就能滚回祁连山以北。”
索瑞和拍拍他的肩膀,“凌安,再忍忍。大捷以后,辽东、云中要回京复命,朝廷要论功行赏,到那时,你就能见到你大哥了。”索瑞和想了想,又道:“也许你爹也会来。”
赫穆延年纪大了,军中事务渐渐都交给赫平焉处理,赫平焉顶着郡王的头衔,实则干的是安东节度使的活。
赫连袭目光一点点冷下去,松开索瑞和的袖口。
索瑞和心里也冷,望着赫连袭,问:“凌安,怎么……”
“从始至终。”赫连袭一字一句,冷冷道,“我都是用来拴住辽东的狗链子。”
索瑞和眉梢一凛,问:“凌安,你近日可是遇见什么人,听见了什么?”
赫连袭也不隐瞒,直说道:“我才从太后寝宫出来。”
索瑞和心里明白几分,刚想开口,便听赫连袭说:“太后想把这条狗链子一直攥在手里,辽东真能如她意?大哥这次收复河西失地,若败了,朝廷降罪,正好借此再削我赫氏兵权。若是胜了,只会更加棘手。自打范施诚叛乱被平后,各地节度使皆手握重兵,朝廷早就忌惮有加,其中以我辽东最甚,否则圣人也不会让我母亲嫁入辽东,为的不就是拉拢我父亲。”
赤炼飞得高了些,与其他白鹭豹追逐打闹,空中传来几声悠长的啸鸣。
赫连袭看着自由自在的赤炼,心中更加愤懑:“朝廷要出兵,我父亲、叔父肝脑涂地。当年我三叔出征东突厥,只率三支轻骑一路追至狼山山脚,生擒东突厥可汗。后来,突厥内部叛军来寻仇,将他拖入乌拉尔山脉斩首,尸身到现在还没寻回!”
赫连袭冷哼一声,眼中寒光尽显:“朝廷以为兵不血刃就能换来东突厥的归顺?做梦!只有手持利刃者说的话才是道理,割下敌人的头颅才能换来皈依。圣人和太后竟还以为是言官的功劳,笔杆子底下能讨回江山?!天源十载,河东三藩节度使范施诚起兵谋反,消息传至辽东,我祖父当即亲率牙兵前来勤王,因此落了一身伤病,未及五旬便仙去了,这才换回我母亲永宜公主远嫁辽东,东府竟以此为筹码,褫夺我辽东一半兵权!”
赫连袭狠狠碾碎地上的枯枝,脚下“噼剥”不断。
“夺了兵权不够,还要将质子攥在手里才安心。当年朝廷召我母亲入京探亲时,我赫氏全无异议。六年后,我入京时,我父兄更不曾说过一个“不”字,生怕我去迟一步引得圣人不满,如此还不够吗?打仗时谓我们辽东为凶兽,只管驱使着出去撕咬。太平时,就拿我们当狗一样拴起来!何曾将我辽东当人看过! 什么天潢贵胄,高门贵女,若没有我辽东铁骑镇守东北,靺鞨的铁蹄早就踏破京都城,步当年茂帝的后尘了!”
当年范施诚谋逆发生时,正是周茂帝在位时候。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
“凌安!”索瑞和高喝一声打断他,惊飞一片树梢上的鸮鸟,他几次张口,却说什么都无力,只得低声道:“再忍忍,就快了……马上就能回家了。太后那……”
索瑞和沉吟一阵后,道:“我听闻宫里宦官气盛,这几年劲头愈烈,圣人身边那位俱公公如今已统领神策军。阴人当权,不是个好兆头。有太后牵制左右,未尝不是好事。太后处心积虑,在朝中种下萧家势力,她虽在后宫,这么多年也不愿放权,反倒事事都要能闻着风声,只怕朝廷里已遍布她的耳目。”
索瑞和声音愈发沙哑:“外有藩王节度使,内有宦官各派系,圣人只怕疑心会更重。”
他拍拍赫连袭的后背,“凌安,你到底年轻气盛,如今我们辽东已被架在火上,上下炙煎,暂时脱不了身,你稍安勿躁,一切等你大哥班师回京再说。”
赫连袭此时心中犹如烧着一团火,泻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僵硬着脖颈点头。
索瑞和一声狼哨,几只白鹭豹齐齐落定在枝头,那只红尾白鹭豹扑扇着翅膀落在赫连袭肩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
“密令加急,我得走了。”索瑞和从胸口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赫连袭,“这是岭南黎族伤药,治外伤有奇效。”
索瑞和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伤,转身利落翻上马背,又指了指赤炼:“没人能管得了它,还是跟着你罢。”
赤炼短促地“啾”了声,抖着毛缩了缩脖子。
马往前跑了几步,索瑞和勒着缰绳,回身道:“凌安,你不是狗,你是狼。师父答应你,总有一天,要带你堂堂正正地回到辽东。万事莫急,且当磨炼。保重!”
说完一夹马肚,马蹄“嘚嘚”地朝前跑去,头顶一行白鹭豹尖啸着冲向天际。
“师父!”赫连袭突然出声大喊。
他喉头苦得发紧,眼眶也发涩,“回去了帮我和爹娘、大哥带话,就说凌安安好,勿挂!”
“小混蛋!”索瑞和回头骂道,“怎能不挂!”说完又再次策马跑起来,背对着他挥手:“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