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无恙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将情绪隐入心中,跟着江欢走了进去。
江欢指了指最边上的一间小平房:“那是我的房间,你可以在那等一下。我去打桶水,给你沏一杯茶。”
宿无恙没有拒绝,点了点头,看着江欢推开竹篱门走出去的时候,宿无恙突然叫住了她:“江欢,我……可以随便转转吗?”
江欢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对着他笑了一下:“可以啊,屋里都没人。”说完江欢顿了一下,转回了头去,声音低低的,“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很轻,被风一吹好像就散了,宿无恙却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直到江欢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去。
他没有去江欢的房间,而是直直走向了中间那间,因为冥冥之中他觉得那间就是他生活过的地方。这几步他走得很慢,腿很沉,好像一个跋涉了万里的疲惫旅人。
宿无恙终于走到门前的时候,他伸出的手又犹豫着不敢推开了,他在门前站了好久,才闭上眼把这扇门推开。
门推开的一瞬间,阳光便顺着门缝照了进去,照在了正对着门的小桌上,小桌上有一个香炉,香炉里徐徐燃着三炷香,香几乎已经燃尽,只能看到个发红的香头。白色的烟被门口的风带得晃了晃,金色的光穿过这些细细的烟柱投在后面的那个牌位上。
宿无恙眯了眯眼,看着牌位上金色的小字,“先师司浮之位”。
好似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即使知道司浮并不在这里,他还是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连蒲团也不用,直接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
而后,他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了三炷香,抬手一抖燃了起来,熟门熟路,刚好接上香炉里将将燃尽的那三炷。
他转过头去,一个直通屋顶的书架立在那里,很像藏书阁里的那种,满满的都是些经书古籍。只是这些书码得乱七八糟,还有好几本在地上摊着,放眼望去全是些微缩的阵法图。
宿无恙皱了皱眉,司浮平时看起来挺精致的,没想到生前这么的……不修边幅。
他再一低头,书架下竟然还摆着个火盆:“这……真不怕走水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书架那里,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随意摞在书架空着的格子里,没留神,便踢到了地上那个火盆。“哐啷”一声,火盆翻了。
“我,cao!”宿无恙低低地骂了一句,赶紧把火盆扶了起来。这一扶,宿无恙就傻眼了。地上一片黑灰,连他的手都是黑的。
宿无恙看了眼自己黑乎乎的爪子,仔细思考着把这双爪子剁掉的可能性。虽然灵阵里的不会带出去,但是灵阵里受伤也是真的受伤。
他总不能真给自己截个肢,只能嫌弃地抬起手来,离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闻了闻。
竹片的味道,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宿无恙叹了口气,眼睛四处乱转寻找能收拾这一地的灰的东西。
这屋里实在是空空荡荡,除了那张供着牌位的小桌子就还剩身后的一张床和墙边的一张书桌。
宿无恙一眼就看到书桌旁就戳着一把笤帚,他路过书桌的时候,却被桌面上的一张细长的黄纸片吸引了。他是灵师,一看这纸片大小就知道是一张符。他探头过去,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一张符。
上面朱砂笔痕弯弯曲曲,是替命咒,只是,没有画完。
桌面上除了这个便只有一个绣着粗糙的黄色鸭子的小帕子,是司浮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
桌面上干干净净,十分整齐,沾了朱砂的毛笔还在一旁静静躺着,仿佛那人很快便会回来把这张符画完。
宿无恙越看这笔迹越觉得有些熟悉,实在是和他之前的那张替命咒如出一辙。他师父当时给过他很多符,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这道替命咒。
那是他第一次见替命咒,他隐约记得他问过这是什么,那人答是替命咒。
后来他还翻过古籍查过替命咒,书上说:替命咒为邪术。人有三魂七魄,替命咒能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与他人相连,替他人受过。相连之人的损耗将由替命之人承担。
想到这宿无恙突然回过神来,要是谁都能画替命咒,那这个邪术也太廉价了。而且,符咒本来就应该长得一个样。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死鬼师父!怎么死了还要在我脑袋里蹦跶……”他伸手拿过桌旁的那把笤帚,把地上的竹灰一下一下地往门外扫去。一转身,床角处有什么发着光,晃了他的眼。
宿无恙偏了偏头,原来是那里有一片光滑的东西映出了阳光。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一摸,是燃尽的蜡油。
宿无恙微微一僵,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每夜入睡前,他都要摸着床头的小葫芦,师父说那是给他祈福的。而后师父便会在床脚给他点上一支蜡烛,经年累月,床脚的位置就积起了一层蜡油。蜡油流入地面,渗入木质的床腿,擦都擦不掉。
他伸手使劲扣着地面,又努力地擦了擦床腿,光滑的手感昭告着它们早已与那些蜡油融为了一体。宿无恙只觉得后背发紧,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向床头,床头挂着一个小葫芦,小葫芦光滑干净,泛着红色的釉光,旁边还挂着一把雷击木的桃木剑。
宿无恙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向那床头,枕头边上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白衣,是司浮的衣服。那件衣服布料被洗得泛旧,却带着皂角的清香。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枕下,一个冰凉的小牌被纳入手中。
许久他才摊开手掌,那方小小的玉牌上一笔一画雕着三个字——“宿无恙”。
他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串朱砂小字深深刻入其中“吾徒,诸恶莫近,司浮赦”。
宿无恙只觉得天旋地转,那夜恍惚间记起的旧时谈话,对面的人终于清晰起来。一身白衣,坐于月下,不染凡尘。
原来,他就是司浮要找的那个徒弟。原来,司浮在这世间浮沉千年为的……是他。
可是,为什么,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千年前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司浮又是个怎样的人。他记不起从前,却记得世人对他师父的指指点点。
宿无恙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却抓不到一点他和司浮相关的信息,脑中乱糟糟的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他们将他一圈圈团团围住,七嘴八舌。
“你师父,堕入魔道!”
“司浮是个灾星,他给我们带来苦难!”
“不思悔改!”
“我们真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
千夫所指。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宿无恙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没有证据,他甚至连记忆都没有,只能痛苦地抱着头。
宿无恙只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那些声音不停地放大,想要把他淹没。思绪在他脑海中如潮水般翻涌,却又无从下手。
我爱上了我师父……
我在帮他找徒弟……
他没有认出我来……
灵台几乎要崩塌,四周的光影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连带着他自己的魂魄。
宿无恙像一条被甩到河岸上濒死的鱼,不停地大口喘息,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股压迫感如同巨浪一般,令他无法逃避,只能在痛苦的漩涡中徘徊。那些人又转过头来,对着他,怒目圆睁,满是嘲讽。
“那是你师父!”
“两个大男人,恶不恶心啊?”
“……”
“你……怎么了?”江欢的声音将他从这个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宿无恙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有立刻转过头去,怔愣了一下,感觉脸上有些凉意。他抬起手来一摸,已是满脸的泪水。
他使劲抹了抹脸,把泪水擦掉,这才转过身去:“你师父有几个徒弟?”
“两个。”江欢古怪地看了看他,有点疑惑,“怎么问这个?”
“没事,就是……好奇。”宿无恙声音有点嘶哑,“那你师兄他……”他说不下去了。
江欢叹了口气:“不知道,师父出事那天他就不见了。直到师父走,他都没出现,师父很担心他,到离开都是,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为什么会失踪?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宿无恙想了想又补充道,“例如,他和你师父是不是有什么……冲突,所以才……”
江欢皱着眉打断了他:“不可能,我师兄和师父一向和睦!我师兄从来不会忤逆师父,师父是很好的人,师兄也是。”
宿无恙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眨眼间便散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他绞尽脑汁,才蹦出来一句:“跟我讲讲你师父吧。”
“我师父他……是个很好的人。”阳光下,江欢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瞬,又立刻暗了下来,她垂下眼睛,声音也变得沉了一些,“其实……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你想听什么?”
宿无恙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他巴不得江欢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讲一遍那些过往,因为那是他缺失的人生。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且不说时间上来不及,就算来得及,江欢又怎么会真的事无巨细地讲一遍。
于是他衡量了一下,道:“说说你师父是怎么……去的吧,还有,为什么一定要让张善人给他上一炷香?”
江欢瞬间变得很是苍白,但她还是抿着嘴,点了点头,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来吧。”她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桌上的牌位和香炉,小声道,“我不想让师父听到这些窝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