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回到清风斋,双儿与瞳儿还沉睡着,院子四处虫鸣阵阵,再也没有叫人紧绷的悚然之感。
江润珠松了口气,一时半刻没有睡意,索性在檐下站了一会儿。
她和李生原本毫无交集,却同时被卷入常家这张网中莫名其妙地绑在一起……
江润珠心里有些猜想,但拿不出依据,夜风吹凉了背心,只得打了个哆嗦举灯回房歇息。
时至后半夜,她好容易睡得沉了,日上三竿才舍得睁眼。
而常家的风言风语则在她睁眼之后,便一一被撂到床前。
双儿将衣裳取来,边伺候她起身边道:“听说是昨夜薛氏与赵管家在花园后头的偏院私会,叫一小厮撞见了,那小厮吓掉了灯笼,依稀瞧见两人衣衫不整呢。”
“外头都知道常小姐这几日并非卧病,而是害了相思病,夫人不同意,这才将她看管起来,好在那情郎是谁依旧没人晓得。”
双儿将她肩膀后头的衣裳褶子抚平:“还有……”
江润珠捋了捋发尾:“说。”
双儿忧心忡忡:“有人瞧见小姐和李生半夜在花园里相会,传了些不好听的话。”
江润珠一愣,合着这常家人都晚上不睡觉到处乱窜的?
不过提到李生,昨夜种种立刻涌来。
“这个简单,找几个人去外头问问常夫人和赵管家从前可有什么渊源,多问几次,没有便也有了,”她往梳妆台前坐下,“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双儿慢慢将她一头青丝梳顺,道:“这刚好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桩事,李生他不见了,您说奇怪不奇怪?”
“怪,”江润珠轻轻敲着梳妆台,“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李生撞见了常夫人与赵管事?”
小丫鬟顿时一声惊呼,“不会被……”她看着镜子里的江润珠,抬起另一只手往脖子间一横,“了吧?”
虽说他趁乱逃跑的可能性更大,但江润珠可不好乱猜,若昨日有人瞧见自己,薛氏那边必定也会疑心她。
为防夜长梦多,江润珠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你们俩悄悄传话下去,叫大家这两日收拾好行李,检查了马匹,咱们或许随时都要离开曲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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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这没头没脑的传闻,常家虽未乱套,但到底起了风波,常家商号的主事之中早有不满薛薇掌权的,是以常晏借机动作,隐隐占了三分优势。
就算薛氏回过神来,也要吃些亏的。
跟着江润珠的人做事麻利,趁着这档口悄没声收拾好所有行装,只待主子一声令下。
为防着紧要关头生出事端,江润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呆在清风斋,江家其余人自然也口风严谨。
可常晏大约不这么想,那日道明离意后,他提了好几次要领她出门散散心,都被江润珠委婉拒绝。
想来是多有不甘。
秋意渐浓,满园金桂颜色比之前还好,八月初七这天午后,常晏差人来递话,说他在曲阳最有名的鸲楼设宴款待,诚邀江润珠前往。
双儿不乐意道:“小姐都拒了几回了,这人怎么死皮赖脸的?我这就去告诉随安,叫他千万别再来了!”
“等等,”江润珠叫住她,想了想道,“有些话还是说清才行,且中秋将至,咱们想早些启程与家人相聚,这话也没处挑理,对不对?”
双儿依旧不乐意,但还是去答复了随安,说稍后就来。
稍作收拾,主仆俩出了门。
上车之后,双儿好奇鸲楼的来,和车夫攀谈起来:“这鸲楼的名字也够怪的,任谁听了也想不到那竟然是个吃吃喝喝的地儿。”
车夫笑回:“听说那老板喜欢鸟儿,楼里就养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又漂亮又会学人说话,早些年有人见了喜欢,还想花大价钱买呢。”
“结果呢?”
“老板说,这楼叫鸲楼,没了鸟儿,招牌也就没了,不卖。”
“那鸟儿如今还在吗?”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
常家在城东,马车要去城南,等到了酒楼门外,双儿已打听好楼里的招牌菜,只待打道回府时各点一份,带回去同瞳儿一起享用。
那传话的小厮躬腰带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咚咚咚敲门后推开,笑对江润珠道:“您当心门槛。”
雅间宽敞,正厅见客偏厅宴饮,江润珠提着裙摆跨门进去,一旁伺候的丫鬟见状抬起帘子。
她低头避过垂下的穗子,心里正奇怪为何屋里一片寂静,抬眼却对上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江润珠脚步一顿,视线移向旁边两人,吃了窝脖鸡似的常娴与常晏,一个赛一个憋气,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久仰江小姐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天姿国色。”那陌生男人见状先开了口,“小生姓张,张玄音,家中排行老二,江小姐若不介意,可叫我一声二哥哥。”
对方穿了身樱草黄的衣裳,身量很高,五官周正,却是散漫的膏粱子弟模样,一双眼睛暗含煞气。
江润珠在甘城活了十几年,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当即便知,此人不大好惹。
常晏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今日只带了阿娴出门散心,未曾想会遇到明府家的公子。”
明府家的?江润珠想到那夜听到薛氏与管家的对话,反应过来,这便是常娴未来的归宿。
她低应一声,走到桌边落座,敛眼朝张玄音道:“张公子过誉了。”
张玄音端起手边瓷杯,朝她一举,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问:“江姑娘可常来这鸲楼?”
江润珠摇头:“不曾来过。”
他便殷切地叫小二将几道招牌菜送到她面前:“芥酱鱼脍、白玉汤、炙羊肉,这三道菜虽不名贵,却是楼里最好吃的东西,你快尝尝。”
常宴就坐在她身侧,余光看去,拳头松了又紧。常娴,自是不堪此辱的隐忍。
江润珠面色平静,执筷一一尝了三样菜,点评道:“果真别有一番滋味。”
张玄音见她听话,满意一笑,终于起身道:“今日偶遇,本是听说阿娴身子不大舒坦,这才跟来鸲楼坐坐,江姑娘既然到了,在下便不敢再厚脸皮呆下去,该日张某登门拜访,再与姑娘细说。”
这话荒唐无礼至极,常晏一听,登时面色黑沉,江润珠顿了顿:“张公子说笑了。”
张玄音才不管他们如何想,转身大步离去,雅间的门再次撞上,三人这才收回目光。
常娴不令人意外地红了眼,起身与她道歉:“是我对不住江小姐,张公子权大势大,我等不敢实在与他作对。”
“无妨,事发突然,”说到这,江润珠不着痕迹看了看两人的表情,见常娴依旧伤心难抑,常晏满脸愧疚,笑着转移话题道,“我来时听赶车的老刘多说了几句,腹中馋虫已大动,咱们快别多说了,且开吃吧。”
二人见她真不计较,这才勉强露出笑脸,吩咐小二继续上菜。
雅间位置好,并未临近热闹的街闹,是以格外清静,推窗往外看去,青瓦层叠,亭台楼阁间树木苍翠,景色果然极美。
邻街清静得有些过头,江润珠一顿,视线往前一移,正好瞧见那日她来买书时光顾过的酒楼。
若没记错,常晏当时便是往这条街走,只不过遇上她,临时改了方向。
常娴收拾好情绪,温声道:“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这城南的街道有一大半都是常家的,当初父亲也看到这鸲楼的好位置,花了好些力气,却也没拿下来。”
江润珠回神,问道:“果真?不知老板是何方神圣?”
“只见过掌柜,老板十分神秘……”
她点点头,十分捧场地随她说起别的话题。
饭桌上多了无关的人,本要和常晏说清的话也只能藏在心里,直到三人共乘马车回府,江润珠才找到机会,叫住要回院的青年。
“常晏哥哥留步。”
秋日的午后难免萧瑟,常晏一身淡蓝的衣裳格外温柔,他眉眼微动,问道:“怎么了?”
江润珠本犹豫着要如何把话说得好听些,终究还是开门见山:“我打算后天一早就启程。”
常晏似乎呆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此番离开,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江润珠缓和了语调,“我与常公子是少时的交情,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只要说一声,江家能帮就绝不会推迟。”
常晏颇有些失魂落魄:“不能再住些时日?”
“中秋将至,是不能再耽误了。”
常晏欲言又止,末了,回:“好,后天我,我送妹妹出城。”
江润珠道:“多谢。”
说罢,她转身回了清风斋,双儿先一步躲在门后听了个全乎,见她进门,悄悄说了句可怜。
江润珠伸手捏她的嘴,道:“可怜什么?他将来自有有缘人。”
“不过小姐虽起了离开的念头,可早上还只说准备着,为何出去一趟突然就定了?”
江润珠脑子里闪过鸲楼雅间里张玄音说话时笃定的神情,恐怕这曲阳城内瘟神怕是只多不少:“自然是怕夜长梦多。”
虽说在这常府吃了暗亏,可商人讲究和气生财,结仇这种事能免则免,免不了也要挑时机再下黑手。
隔日一早,她本想要赶在薛薇出门前去告知一声,清风斋伺候的丫鬟生了个好心眼,拦住要往主院去的江润珠。
“估摸着张公子还没走呢,江小姐且等等吧。”
“哪个张?”江润珠一愣,不知怎么的心口一跳,张玄音?
“是明府家的公子。”
江润珠问:“张公子来了怎不见人提起?”
“奴婢也是去前头送东西偶然瞧见的,张公子来得可早,也没几个人瞧见他,”丫鬟顿了顿,“张公子从前都喜欢亮堂的金贵打扮,今儿穿了身黑,奴婢也是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的。。”
江润珠承了她的情,回头和屋里两个丫鬟一说,双儿道:“不关咱们的事儿,那张公子摆明是个纨绔,常夫人还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生身母亲不心疼,您费什么神?”
“以己度人罢了,小姐我不也在打着灯笼想找个好夫婿吗?”她撑着下巴,“好瞳儿……你说,若是我嫁了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小丫鬟亦无所事事,正临窗习字,闻言头也不回,好半晌,慢慢吞吞开了口:“倒也好办。”
怎么说?
“守寡。”
江润珠霎时手一歪,哑然一笑,道:“我何德何能用得起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丫鬟?”
小丫鬟稳重得可怕,说多谢小姐称赞。
一院子的人插科打诨消磨时间,江润珠打发人去主院外守着,等张玄音离开就过来报信,可大半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回来。
起风了,院内竹声簌簌,玉玲声叮叮作响。
双儿百无聊赖:“这么久了,隔着辈儿的两人有什么好聊的?”
江润珠心说我怎么知道,就见门后人影一晃,抬眼看去,来人踏入清风斋内,烟蓝的大袖锦缎外衫,银色祥云纹腰带,常晏脚步异常缓慢,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满眼羞愧。
青年语气颓败地说了一句:“江妹妹,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