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王允出去用餐,李修留下处理公文,玉河作陪。
他聚精会神地伏案书写一阵,抬头磨墨的间隙,不期看见她正捧读一本书。
四周很静,融融日光将对面椅子上的公主笼在其中。阳光下她的肌肤有些透明,粉色的,覆着一层淡淡的绒毛。她读的是《大周律》,大约不大懂,便十分专注,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长睫在眼底投了影。
李修低下眼,纸上简单的一句话三四遍也没有看进去。正出神,听见身后传来响动,转眼便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踮着脚去够书架高处的一个木盒。
他搁笔起身,抬手将那东西拿下递给她。
“哪家的女儿赠李大人这样精妙的脂粉匣?”她说着将它打开,却笑了,“雪梅?”
“我们叫霜梅,”李修说,“这是御云楼的……”
他的嘴被她喂来的一颗梅子封住了。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唇瓣。
“好吃吗?”玉河眼睛亮晶晶的。
李修避开她的眼神,点头。
她也吃一个:“你有吃的也不告诉我,让我干等。”
“……公主在等什么?”
“你呀。”
“我稍后会直接去尽欢楼,公主饿了可以先去用餐。”
“那你吃什么?”
李修有点不愿意说。但在她的逼视下,他不得不打开抽屉,摸出一包桃酥。
“肯定不止,”她抱臂,“李修,客从远方来,不可小气。”
他拨开一本卷宗,老老实实地扯出半盒甘草杏仁。
她继续瞧着他。
不一会儿,桌上又有了十来样小东西。
玉河看他松鼠觅食般这边一包那边一盒地将存货搜出,眼里笑意愈来愈盛,嘴上仍在说:“还有还有,快点。”
对峙良久,李修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精致的冰糖块:“再没有了。”
李探花一丝不苟的官服里揣着罐糖。
自此之后玉河想到他就要笑。
现下,她将他的私藏一一拆开,挨个儿尝过。李修和她共享,因为一旦他嘴空着,她就要边叫“这个不错”边将什么东西喂过来。他深觉不妥,低声叫她“公主”制止。那边只答:“我叫玉河。”
玉河胃口极佳,很快,桌上几乎空了。
她含着一颗冰糖道:“周国的点心真是美味。”
“公主从前没吃过吗?”
“吃过。很久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燕京有很多周国点心店,但只有她知道哪家的哪样东西正宗。大家吃的时候也没想着要问,后来她一去不返,连个随从也没有留下。再买就总是不对。后来便不吃了。”玉河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淡然,倒是李修沉默蹙起眉头。
她察觉了,转向他,弯着唇角说:“怎么,李大人心疼我?”
李修一怔。放在平时,他可以正色制止她的轻浮行为,可是当下他莫名心虚了。
他的防守只弱了片刻,她便趁虚而入。
玉河缓缓凑近,低声道:“那么,安慰安慰我吧。”
“不好意思,我回来迟……”半掩的门被推开,李修猛地转身一避。
王允本来并没有瞧见什么,但看他这动作,傻子也明白了。他赶忙移开眼,尴尬道:“对不住,我先出去。”
“不必,”李修站起身来,“我们去尽欢楼。”
他手有些没处放,下意识地去整理衣裳。王允刚转过来,见状又掩面:“你们先……我去取马。”
李修脸红了。玉河尤逗他:“那我们先……”
那人大步向外去。
尽欢楼是离桂花巷不远的一座青楼,许二的花有一半都卖到了这里来。他在此地有个叫丽娘的相好,两人厮混已久,这儿几乎是他的第二个家。
案发之时丽娘并不在。两日前她被城外的一个恩客带到了家中,今日下午才归。李修没有让人去提她来,而是到尽欢楼找她。凡遇害之人与青楼此类鱼龙混杂之地有牵扯,去这些地方实地走访往往有意外收获。
他们有意早到了一些,丽娘还未归,三人被老鸨毕恭毕敬地请进去。这二层小楼并非风雅之地。来此的嫖客多为贩夫走卒,既不吟诗作对,又无歌舞鼓乐,顶多唱几曲小调便直奔主题。是而里头布置简单,亦较为安静,只有几个紧闭的门中不时传出一两句笑语。
日间生意冷清,厅里几个三四十岁的风尘女子百无聊赖地坐着调笑。见老鸨带了官家人入内,她们一齐围过来,并不问好,只不远不近地看着。
“丽娘还没回来,”老鸨将他们请到正对着门的桌前坐下,“怎敢劳动大人大驾,亲自来此……”
“无妨,我们在这里等等,也问你一些话。”
“知道的我昨日都交待过了,”她摆出苦脸,“许家兄弟出事跟我们真的没有关系。”
“认识他们两个的都有谁?”王允道,“全叫出来。”
老鸨看向一旁的几个女人:“都有谁接过他们?”
“许二爷我们可没碰过,”有一个嬉皮笑脸地回话,“撬他,丽娘不活吃了我们?”
“他哥哥呢?”
“他呀,不大常来。我多时没在他那儿开过张了,”另一个姑娘说道,她随手朝楼上一指,“最近就新来那个小蹄子跟他睡了几回。”
“最近两人的行为可有什么异常?”
众女纷纷摇头。
“两兄弟关系如何?是否有过节?”
“他们俩互相看不上,要不是家里还有个老婆子,早分家了!”
“前些年还吵架,现在是只当各自看不见。过节么倒没听说。”
玉河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忽冷不丁地问道:“你们打胎避子的药都在哪儿买?”
老鸨懵了懵,才答道:“济世堂。”
王允愕然与李修相视一眼。
他们还在从只言片语里摸索方向,她却正中靶心。
但问完这话,她也没了后文,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也无需再问了。青楼女子用药的时候太多,不止打胎、避子、治病,还有助兴。既是常客,那么关系定然好。如此一来,要想以既不为人知,又在账面上留下痕迹的办法弄到鼠药,便有门道。
假使是这个丽娘帮许鸣或者许鹏拿到了官府查不到来源的老鼠药,他们想要做什么?
王允的心思跑得远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楼上的响动给拉回。
一扇门敞开,有个年轻姑娘推着嫖客走出来,两人拉拉扯扯,姑娘撒娇讨饶,隐约在说:“下次……实在不行……”
见状,几个女人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地笑开了。
老鸨道了声“失陪”便跑着迎上去,那边嫖客又是无奈又是得意的样子,远远只听见:“姑娘……需调教,才……就受不住……”老鸨作势要打她,他又回护,最终像是算了。
这边一个姑娘冷笑着啐道:“装什么雏儿!”
最终两人共同将人送了出去,老鸨碍于有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只是剜了她一眼。那年轻姑娘施施然过来向几人行礼:“婵儿见过几位官爷。”
“怎么婵儿,闻着男人味儿了?这么早就巴巴出来抢人?”方才冷笑的姑娘出言挖苦。
老鸨忙道:“许大爷这些日子常来找的就是她。”
“并没有常来,”婵儿摆手,“就几次。”
“这么说,”玉河看着她,“你不知道他的死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道。他每次留得不久,也不爱跟我说话。”
王允和李修又问了婵儿几句话,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自觉地往门口看。过了一阵,有辆马车在楼前停住,一个身着粉衣,手执团扇的女人被车夫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