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夏志琪辗转难眠,朦胧中只听见客厅的电视不时传来激情四溢的足球解说,应该是国奥队对敌哈萨克斯坦,只为争取参加世界杯的名额。
夏家父子最终由于中国男足4比2获胜而击掌大笑。
夏志琪感慨地想:天呀,她竟然回到了中国男足会赢球的年代!
险象环生的周末过去了,终于迎来了周一。
记得夏志琪和吴茜是高中同班,一想起待会就能见到尚处于少女时代的亲妈,她又兴奋又心酸。
公交车上人很少,路上以自行车居多,机动车称得上屈指可数,根本谈不上早高峰。
通过车窗朝外看,这座1996年的北国小城,此刻正笼罩在初春的风沙中,到处都灰蒙蒙。
夏志琪装作不经意:“哥,那个沈国香你知道多少?”
夏志超咬着大饼说:“那女的以前是干护理的,后来调到文化局当咱爸下属,去年换工作到了旅游局,听说还是咱爸给帮的忙。”
目的地很快到达,从校门走到教室也就三分钟。
只见一排灰扑扑的砖房,尽头的班门口挂着张铁皮牌子,上面印着“高三(一)班”。
听说那时候的高中生值日,捅炉子、生火、扫地是标准的三部曲。
果然,夏志超放下书包后便开始生火,夏志琪则兴致勃勃地为他打起了下手。
奈何木柴受潮,他们忙活了好一会儿,蜂窝煤也没点燃。
夏志超沮丧道:“算了算了,还是找人要块烧好的吧!”
夏志琪自告奋勇跑到了隔壁班敲门道:“同学,给块煤球行不?”
屋子总算暖和了一些,人也越来越多。
夏志琪紧盯着门口进来的每一个女生,却一直没看见吴茜。
老妈也是1978年出生,这时应该才18岁,她相信自己能认出来。
毕竟,吴茜有着一头标志性的卷发,扎成辫子后简直像后脑勺拖了个大扫把。
可一直到早自习开始,也没见到想见的人。
这时,她座位前排的女生转头问:“哎,听说2班外号‘温兆伦’的男生送了块煤球给你?”
见夏志琪露出迷茫神色,边上一个男生乘机道:“那叫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女生露出暧昧笑意,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真的啊?”
这时,有人拖长声调道:“数学题你也不会,可也没见你天天问。”
学生们轰然大笑。
帮夏志琪解围的是一个留着童花头的少女,眉眼颇熟。
这不就是她的亲妈?没想到她老人家18岁时是这种发型。
谨慎起见,夏志琪决定先对对方身份进行核实。
她记得外公、外婆是70年代从海城搬迁而来的工程师,目的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
所以全家人都能说一口吴侬软语。
好容易到了课间,夏志琪瞅准时机蹭过去,小声道:“哎,考考你喔,李商隐的那句‘不知心恨谁’用海城话该怎么说?”
吴茜的语调迅速转为软糯的吴语,含笑道:“侬介个小赤佬要组撒,又拿阿拉来寻开心,对呃?”
夏志琪眼眶一酸,恨不得上前紧紧抱住她。
多少年了,打小她一淘气,老妈都会拿这话凶她。
只听吴茜清清嗓子,柔声道:“李商隐这句,就是‘不晓得侬心里讨厌撒宁啦’!”
哈哈,正宗的海城方言,更是如假包换的亲妈!
这种油然而生的亲近,令夏志琪很快融入亲密关系。
吴茜收起方言,转用普通话问:“你爸前阵是不是买了条金项链?”
夏志琪连忙点头。
吴茜小声道:“我小阿姨在金店看见过你爸,她说那金店就是打着香港老字号骗人的,价低、东西假。赶紧叫你姆妈去退货。”
等到警方或者法院介入,一来一回走流程,想讨钱回来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好你个夏朝洪!追女人还专门捡便宜货送,怪不得沈国香瞧不上。
可现在东西落包惠英手里了,让她知道金子是假的,难免伤人。
尽管心事重重,夏志琪还是在物理课上一鸣惊人。
全班都做不出来的题,她解决了。后面的英语测验,更是小菜一碟。
上午还没放学,英语老师就挥舞着卷子跑进来,兴高采烈道:“夏志琪,咱们年级唯一的英语满分!”
全班同学“哇”了一声,羡慕和惊讶的眼光全都投了过来。
夏志琪美滋滋地想:美女加学霸的人设,稳了!
哪知道这个人设没多久就遭遇了挑衅。
当时在上政治课,几个无所事事的男生伺机悄悄传“花名册”。
这是三年级秘密流传的本子,好事之徒会轮流列出长相好的女生,后面一栏写上对方是否有男朋友,用来暗示女生“是不是处”。
有人转头拿着本子,不怀好意地问夏志琪:“哎,你有没有跟2班的‘温兆伦’谈过?上面说你们开过房。”
边上几个男同学听了,都跟着起哄。
夏志琪冷笑一声,心说:跟我玩这套,还太嫩了。
她自己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太明白这些男生的真实目的。
他们并不是想知道答案,仅是想把你的情绪挑动起来,看你气急败坏出洋相。
根本没必要搭理。
但夏志超不干了,他的情绪快速到达沸点。
从愤怒到行动,他的反应链条极短。只见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起身就朝那男生脊背一通猛刺。
对方“啊”地大叫一声,白衣服上逐渐沁出鲜血。
周围的同学都惊呆了,任课老师赶紧安排受伤男生去医院处理伤口。
夏志琪则悄悄地把落在地上的“花名册”捡了起来。
夏志超全程沉默,像一个等待着授勋的勇士。
下一步必然是喊双方家长来校,夏志琪干脆趁着体育课,乘机溜到校园门口守望。
直至看见父亲骑车过来,她才抢先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夏朝洪心疼女儿被污蔑,又担心儿子吃官司、影响学业。
衡量利弊后,他姿态做得很足,主动表达了赔付医药费的意愿。
老师们原本抱着息事宁人的打算,奈何对方家长嚷嚷着要报警,那人应该颇有来历,因为老师们明显对他礼遇有加。
夏志琪瞅准时机,默默拿出那本“花名册”。夏朝洪瞄了几眼就炸毛了。
他暴喝道:“你儿子耍流氓证据确凿,我要见校长,要报警!你们全家跟我磕头都没用!”
事情要看收不住了,有位老师忙说:“东西先留下来,你们把孩子都带回去,校长出差了,我和他联系下再给你们答复?”
这是体制内明显的话术,夏朝洪好歹也吃公家饭,竟然同意了,而且把证据也上交了。
夏志琪心里有点急。
一个学校那么大,有正副校长好几个,这种事该很快有结论。什么商量?什么领导不在?
假的,都是忽悠人。
她要是夏朝洪,立即就表态要联系教育局,或者报警。家长太好被糊弄,这事就会不了了之,甚至吃亏。
夏朝洪回家路上,少不得把儿子怒斥一通。帮妹妹出头没错,可万一手边的工具不是铅笔,是刀、是危险化学品呢?
夏志超一点就着的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包惠英今天下班早,此刻正在家中厨房忙活。
听丈夫把事情说了一遍,她眉头先一皱,继而有了主意,随即把手一挥,果断道:“先吃饭!”
随后包大厨就端出了她的新杰作。
刚出笼的灌汤包,在雾气缭绕下朦朦胧胧。
透过水晶般、颤动的面皮,每个人都能隐约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汤汁。
这次的馅儿别出心裁,既有三鲜虾仁,还有鸡丁笋干,夏志超边吃边夸:“好吃,好吃!”
吃完饭,包惠英才道:“我另外拌了几斤肉馅,志超去给你三舅家送,我和志琪去给大伯送。”
大伯家在某局家属院,院门口有穿制服的门房,她们通报登记了姓名,才被放进来。
母女两个进屋后,发现连个下脚地儿都找不到。
因为客厅到处都堆满东西,什么带鱼、大虾、海参、桂圆、燕窝,进口水果之类。
大伯家的客人正满脸堆笑、诚惶诚恐向女主人倾诉着什么。
大伯母则端坐在沙发上喝茶,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令她看起来像一尊庙里的菩萨,时刻等待着凡人供奉香火。
客人走后,大伯母才懒懒地看眼妯娌带来的肉馅儿,用矜贵的语调道:“我们两口子血脂高,吃不了太多,志峰又总不在家。”
包惠英忙解释:“都是猪后腿肉,肥肉不多,还有些海鲜馅儿和素馅,是我自己独创的,外头买不到。”
客套了几句,总算勉强收了。
包惠英欣慰地露出笑容,雀跃地象个吃到糖的小孩子。
夏志琪心里很难受。
眼看着要冷场,大伯母突然想起一件事,脸上迅速堆出一个热络的笑,对夏志琪道:“沈知玲认识吗?”
夏志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
只听大伯母道:“沈国香把家里人介绍给了你堂哥,那女孩说是你初中同学。你堂哥对她倒很上心。”
包惠英怕女儿说错话,忙道:“那孩子打小就勤快,很会照顾人,可惜爹妈没正式工作,她才放弃高中读了中专,说想早点上班养家。”
句句都是好话,大伯母不断点头:“听话、懂事最重要,娘家差一点,我也不介意。”
听上去好像太后选妃。
直到走出家属院,包惠英才忍不住感慨,说夏志峰有从母系带来的癫痫病。
夏志琪脱口问:“那沈知玲怎么能嫁?”
她猜沈国香多半没对女方说真话,只讲了男方家里如何有门路。
包惠英揣测道:“志峰的病也就几个亲戚才清楚,沈国香未必知情。”
直到此刻,她才把之前的隐忧完全坦白:“万一学校那事儿处理得不公平,或者公安局把你哥带走,我还得求你大伯母。”
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通病!遇上事儿先想着托关系,走门路,哪怕自己占理。
毕竟因自己而起,夏志琪不能袖手旁观。她安慰母亲道:“我哥肯定没事儿,学校不敢难为他!”
包惠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真的?”夏志琪拍拍她的手:“放心!”
这事儿或许能难住18岁的高中生夏志琪,可难不住她!
第二天早自习,班主任便把夏志超叫到办公室,宣告两个当事人都得了警告处分。
还说反正毕业班已进入复习阶段,为保证课堂纪律,夏志超必须蹲家里自修。
夏志超倒没觉得有什么,回去和妹妹一说,夏志琪不干了。
她利用课间前往班主任的教研室,开门见山道:“老师,夏志超要是不来上课,我也不来了。”
班主任惊诧莫名,质问道:“你胡溜八扯个啥!”
夏志琪没被他的气势吓住,而是振振有词道:
“我哥是为帮我才出事儿,不来的话必然影响高考。
我要这么丢下他,别说兄妹情分毁了,父母也得怪我一辈子。
何况最初的肇事者还留在一班,老师我害怕!”
一番话娓娓道来,既有陈情示弱,也有隐含的威胁。
班主任没吱声——学校的处理是不公平,万没想到夏志琪会亲自来谈。
作为一所普高,成绩好的苗子是个稀罕物。
夏志琪一旦上岸重点大学,不仅于学校有益,自己的桃李生涯也会加分。
衡量一番利弊后,班主任说:“行,等我通知。”
中午好消息就来了,夏志琪得偿所愿,帮哥哥保住了回校上课的机会。
令她耿耿于怀的是,赔礼道歉到底是没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