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夏志琪给自己放了个假,去D大找吴茜。
从上次一别,她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了。
转了两次公交,耗时近两个小时,传说中的D大终于到了。
它的校区比师大分散,一条大马路从中划开,一分为二。
她到的时候是周六傍晚,并非什么上课高峰期,两区之间的来往骑手,络绎不绝。
可想而知,平时的上课高峰期,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潮不知有多壮观。
从D大正门就能看见里面的主席像,这个是背手,师大那边是挥手。
她比约定的时间要早,等待中看见有人在发传单。
还以为是什么英语培训之类的宣传单,她随手接了一张,没想到却不是印刷品,而是那种用钢笔写在练习本上的手抄,标题是《关于大学生年薪1万元的倡议》。
里面说近期物价飞涨,人心沸腾。即使是重点大学,毕业生也仅是擅长考试而已,毫无工作经验,却动辄拿一、二千工资,比有多年经验的工人收入还要高。
这种不正之风必须加以阻止。
故此,他们倡议发起“大学生年薪1万元活动”,以期达到共同净化社会风气的目的。
落款是某某企业,反正夏志琪从来没听说过。
啥意思?想通过校招揽到名牌大学学生,但又出不起钱,所以受伤了?
吴茜很快就到了,她看到这张单子笑说:“都发了好几天啦,别理会。”
两个月不见,她又有了一点变化。
服饰打扮精致不少,厚实的头发削薄了,整个人都瘦削了,变白了。
夏志琪刚和她聊了几句,两人都觉得有些古怪。
吴茜道:“喔,别用普通话了,咱们用开城方言吧!”
她们友谊的语境向来是方言,讲普通话有点不习惯。
夏志琪问:“你们系的毕业生工资有多高啊?”
师大毕业生多数是教师,应届生收入很难代表就业市场上的真实行情。
吴茜想了下:“我们系今年6月的毕业生,去海城的外资公司,月薪起码有1500,央企的月薪稍微低些,还有几个去了青岛海尔,收入也很高。”
怪不得企业号召年薪不得超过万元。
夏志琪问:“你将来去哪里?”她有点记不起来老妈大学毕业头几年是做什么工作的。
只听吴茜说:“我当然想去外企啦,能当个翻译也不错,我正在备考中级口译。”
这张证书很难啃,傅莹说他们英语系有的大学过了专八,但反应速度不够,高级口译也一直拿不到。
“不出国了?”夏志琪问。
她印象里,老妈从来没有海外留学的经历。
吴茜说:“我想等到大二或者大三再考托福,不过学校有些人一新生已经考了出来。”
她们边走边谈,在校园里走了很远。
尽管也是周末,D大校园人比较少,显得庄严幽静。
师大则像一个热闹的公共绿地。
她们一路朝东,人总算多了一些,应该是朝食堂方向去。
这个时候正好是饭点,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分享自己的经历。
不知不觉中,方言又恢复成了普通话。
全新的外乡经历,不再受故土呵护,此中滋味中非普通话不能传递。
方言仅适合返乡后对过往的回忆性叙述。
吴茜耐心地听完她的描述,吃惊地说:“你可真厉害!”
夏志琪有点不好意思:“嗐,一分钱没赚到。”
对方认真地说:“不能这样衡量。”
说完这个,她盯着她细看:“我要是企业的面试官,知道了你的经历,断然不会招你进来。”
“为什么?”夏志琪惊异地问。
“这位女士眉目清俊,锋芒毕露,一看就是不甘听从调遣的人物,岂能旧居人下?”吴茜摇头晃脑。
晚饭后,校园的周末夜生活才刚开始。
D大食堂下面也有个类似于师大的消息栏,此刻花花绿绿贴满了海报。
学生们纷纷挑选着自己感兴趣的周末活动。
其中既有本校人文学科的教授讲历史,也有诺奖得主访华首站的演讲,还有知名企业家的新书首发。
甚至大礼堂还能免费看到北京某知名摇滚乐队的演出。
另外,学生社团的活动也很多,辩论赛、话剧社、羽毛球赛,诸如此类。
这样丰富的大学生课余生活,称得上海纳百川。
夏志琪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玩在D大”,并非仅仅指娱乐。
这个周末之夜,她们行程紧凑,先是一起听了个讲座,又看了半场摇滚乐演出。
回到吴茜在东区的宿舍时,已经10点半。
女生宿舍比师大稍大,八人间最多安排七个人,剩一张床专门留给大家放箱子。
四个海城人都回去了,其余两个女生,一个是浙江人,一个是江苏人。
六个人都属于包邮区,吴茜也算如鱼得水。
夏志琪和她挤在一张小床上,在昏昏欲睡中回想着今天经历的一切。
D大的基础设施比较新,教学资源又丰富,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
如果她也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会不会就愿意专心享受美好的90年代大学生活了?
不知道。
终于,她被拖入了梦乡,梦里也有激昂的摇滚乐作伴。
周日中午前她就回去了,因为老早约了要请唐婕、傅莹去外头吃饭以示感谢。
哪知见了面,两个人都坚持说不用这么破费,到食堂二楼点几个菜就行了。
那地方叫春林阁,不卖大锅菜,都是经济实惠的小炒。
是校内师生宴请的首选。
夏志琪上来就问:“你和赵俊茂倒底咋样了?”
傅莹眨巴着一双明媚的大眼,说:“昨天最后一节课,明确回绝他了,省得他说我吊人胃口。”
身为颜值颇高的美人,她从初中起就见识了各种异性的追求。
帅的,丑的。学习差的,好的。明恋的,暗恋的。穷的,富的。聪明的,笨的。
男人的物种多样性,她在读大学之前已充分见识。
以至于大多数异性的常规手法和他们心里的小算盘,她都心知肚明,毫无惊奇可言。
真的,她每次在生活中看到男追女,就追了那么一小下,被追的就花枝乱颤。
她就有一种深切的遗憾:我怎么不是个男的?我的手段比他们多多了!
其实有过一段时间,特别是刚来师大时,她挺想谈恋爱的。
但真遇到具体的某个人时,她又总觉得索然无味。
她应该只愿意接受热恋期,只想吃每段恋情最甜、最好吃的那一段,而不想和任何异性有更多的链接。
不管是情感上的,还是情绪上的,亦或是身体上的。
所以当一个人很轻易说喜欢她时,傅莹的感觉通常是犹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
唐婕看上去心事重重,她瞅准机会问:“夏,你去郊区那个厂子后,觉得怎么样?”
夏志琪有点不大明白,这个“怎么样”是啥意思。
只好笼统地说:“挺大的,它应该属于金属加工行业,赚的是辛苦钱。”
她本来还想说:“管理上挺粗枝大叶的。”公章说让人拿走,就拿走了。
但想了一下,她还是没提。
唐婕笑道:“是辛苦钱。”
原来马晓天是她初中同学,属于很早就和父母来海城自谋生路的打工族。
全家人一开始住棚户区,靠帮人装修封阳台发家,后来才慢慢把买卖做大,置办了这个金属加工厂。
傅莹尽管早就知道马晓天的来历,还是忍不住感慨地说:“你们也算青梅竹马,相逢于微时,就等他一飞冲天了。”
唐婕不好意思地说:“我家不同意。”另外两个人都不解地问:“为什么?”
原来唐婕的父亲是80年代最早的那一批大学生,姑姑和爷爷奶奶都在美国。
大概觉得之前特别对不起儿子,所以从她记事起,她们就经常朝国内汇钱,全部是美元。
于是唐妈妈就顺理成章地一辈子没上过班,吃吃喝喝、打打麻将,买买东西、做做头发。
她打心眼里看不上女儿找的对象,哪怕他们这几年做生意发了财,在她心里也不如本地殷实人家。
唐婕有些话没讲,因为她的母亲还说:“你没我好看,没我聪明,老公将来肯定也不如我找的好。”
这句话,是嵌在女儿心里的一根刺。
唐婕说:“马晓天中专毕业就和他爸爸学做生意了,我的分数本来可以去外地读更好的大学,但没去。”
一旦成为异地恋,两个人只有更加艰难。
开厂子要租赁土地,要建厂房,要买设备,马家肯定投入了不少。夏志琪立即问:“那马家在海城买房了吗?”
“没有,”唐婕回答。
夏志琪这才想起来,商品房的大规模启动要1998年左右。
她忍不住用斩钉截铁地口吻说:“买房,接下来一定要买房!”
见小伙伴们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她忙说:“我昨天在D大听一个经济学教授的讲座,他说将来海城的房价会像香港和纽约那样,一屋难求。”
三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各自散去。
周末转瞬即逝,夏志琪耐心等了两天,可尾款仍未收到。
尽管宋运驰没有来催,她却等不及了。
她致电章惠民,对方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打进冰窟。
那声音冷冰冰地问:“发票呢?你没给我啊!”
她脑袋嗡嗡直叫,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人气量促狭,还在记仇。
再去补开一张发票不难,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到时还会在何倩倩跟前落个办事不靠谱的名声。
她急速挖掘着那天的记忆,总算想了起来那天章惠民收发票时,现场并非仅有她一个人。
对,就那个周总。
她把所有的名片拿出来一张张检查,果然有一张叫“周艳”的。
也没办法确认是不是她,只能直接打电话试探。
果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她大喜,刚报了自己姓名,说“想请您帮个忙”。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生出几分警觉生疏。
她好担心对方问都不问就一口回绝。
毕竟是酒桌上的相识,人家年龄比自己大,阅历比自己广,凭什么要帮忙?
还好,对方耐心听她说明白经过,语气明显放松许多:“我确实听到了,你当时拿了个信封说是发票,估计老章搞错了。”
周艳停顿片刻,再开口,语气已经透出几分亲热:“这事儿你先别对何总提,我和老章通个电话,他应该给我面子。”
夏志琪在忐忑不安中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很快地,传呼机上就出现了周艳的电话号码。搞定了?
果真如此,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再三感谢不已。
周艳说:“他也是有怨气,觉得你抢走了肥肉。”
夏志琪满腹委屈:“周总,我真是一分钱没赚到!”
听她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明白,周艳道:“哎,你这孩子真是实诚。”
周艳苦口婆心地教育她说,做生意笨不怕,最怕是懒,怕的是做事不负责任,怕的是吃过一次亏还是学不会。
“小夏,你缺的就是经验,那就多看多学多问,等有机会,我给你介绍大买卖!”
一席话掷地有声,夏志琪忍不住想:自己遇到了小人,也遇到了真贵人?
要知道,要别人出力气、出面子帮忙,都是要出点真东西的。
她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