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应该是在什么样的场景?
这人又算得上故人吗?
梧桐亭中,周意映在脑中想了好久,那么多年就像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她以为已经忘了那在前世生命里只占一小块的短短几年。
在看见那人的一刹那,前世今生的场景斑驳交错,远去的回忆不断重演,眼前的年轻的脸和脑中的那张扭曲的脸来回闪动,最后停在了宫宴时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
她才意识到,原来还记得,竟是不曾忘记一分一毫,记忆真是奇怪的感官,恨他都来不及,却又记得一点一滴,情感这种东西真是捉摸不透。
她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扯紧了袖口,自以为旁人发现不了略微颤抖的身躯。
被一直注意着她的柳凛风瞧见,微微蹙眉,还是那张清冷模样,瞥了眼出现便引得她变成这样的人,危险的目光让趴在马背的人有些感觉,不由自主抽动一下。
白马少年伤痕累累,看不清的面容,只有狼狈不堪的身姿,在场无人敢过去查看,将梧桐亭团团围住,以免来人伤到两位主子。
“……救…我……”
少年终于发出了声音,气若游丝,只能伸手随意拉住身前的一个人,拼尽全力抬起头颅看向亭中坐着的华贵之人。
微眯的目光触及多出来的柳凛风时眼底划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过来,转向周意映的方向。
人群遮挡得严实,只能见到她半张脸,并注意突发的情况,只是低头喝着茶,上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五官,看得并不真切。
那么炽热的视线周意映当然感觉到了,可她就是不转头,以冷漠对待着这位故人,她怕忍不住的恨意当场斩杀了此人。
都说探花郎李蔚生得一张好皮囊,又有着连圣上都夸奖的好口才,连倾国倾城的昭阳郡主也为之倾倒,可她当年救他没有关注他的脸,只记得那双不服输的眸子。
与那个夜色如墨的夜晚同样熠熠生辉的双眸。
那时的爱来得太措不及防,她甚至在那短暂的几年里也未能描绘当年惊鸿。
千万日夜回想起都让她无比后悔。
只是与友人相约,一时碰上的场景,于她不过台前一瞥,长街上的红衣白马少年郎便映入了眼帘,百姓们簇拥着朝他扔着鲜花,而他骑着同样的白马笑之以待。
她靠在窗台瞧得失神,那样生机勃勃的样貌是她未曾见过的。
或许是她目光太过炽热,也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少年郎突然抬头,而她手中被友人硬塞的花朵情不自禁落下,那一抹红明明在五颜六色的其中并不起眼,可他却抬手接住。
两双眸子相交,一浅一深。
随即便冲她笑了笑。
就那一刹那,什么车水马龙都宛如云烟,世间万物都在眼底失了色,听不见任何吵杂声,而她眼中只有一人,那耳畔也只有热烈的心跳声。
一眼心动,为她余生的悔痛做下了铺垫。
有了先前的救命之恩,两人接触下来,她只觉这个人哪哪都好,符合她对意中人的所有幻想,她以为可以得到爹娘都未得到的幸福,哪怕要她改变,要她低头。
可闹了那么久,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爱是假的,恨却是真的。
李蔚给予了她短短几年的美好,然后骤然撕破一切,千万般痛苦的滋味让她在夜里翻来覆去地体会。
夜半惊醒,他会不会后悔所做之事?
哪怕回到皇城,她也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那样可怕,步步为营,以真心为饵,只为登上那个不属于他的位子。
权利地位真的那么吸引人吗?众人蜂拥而上,啃食着上代者留下的血肉,登上那个布满荆棘与骸骨的位子,再此反反复复,当真可笑。
为什么昔年风姿卓越的故人会沦为一个恩将仇报且狼心狗肺的小人?
前世,她与李蔚在地牢争执,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口吐着费尽心思的诡计,那张扭曲的可怕嘴脸,都让她回想至今。
那一刻,周意映发现他不是变了,他是烂掉了,一直都是烂的,她诧异,她害怕,她恶心,只觉瞎了眼,没看清这个人。
对于陌生人的求救,没人说话,楚楚睁着张大眼睛好像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隔着距离瞧着那位白衣染红的少年,好像要对周意映说些什么,但刚张嘴就被身后的人给扯住。
被打断的楚楚颦眉瞧着一脸紧张的七月,还气愤地掐了一下,七月疼得直哆嗦,但也拼命摇着脑袋,用眼神求助着楚楚别说话。
七月示意着楚楚看过去,楚楚一撇头,见到一双冷冰冰的眼珠,看得她后背发凉,身子都僵硬了不少。
见此楚楚刚升起的怜惜也消失了,也不打算开口了。
终于,在侍卫们面面相觑的情况下,见少年气息即将消散,一个侍卫主动上前去瞧了瞧,白马的马背被少年腹部的伤口染红,低垂的脸上也不少伤口。
于是向她大声禀告道:“郡主,那人伤势很重,快不行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冷风和酒杯掷于石桌发出清脆的响声。
缺了一角的酒杯底座便是她心情最好的表达,冷眼瞧着弯腰的侍卫,又将目光转向缺角的酒杯,心中郁气徒然横生。
曾经她不在乎是不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局,她自傲地以为天地无惧,可到最后才明白,面对那些肮脏的算计,她不堪一击。
想到这,她将空了的酒杯猛掷了出去,眉头都未皱一分,面上却很是冷淡,漠然的神色让众人屏息。
“又不是本郡主伤的。”
柳凛风微微抬眸,瞧见那掷杯的手还在发抖,虽语气如常却能感觉她的郁气,也无端转了转了手中酒杯,默不作声地旁观着这场意外事故。
看似良善温润的外表搭配着他清冷的气质,明月皎皎,不熟悉之人必定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有着一颗赤忱的善心,可并非如此,那颗心掰开是黑的,没有一丝良善可言,可惜竟然无一人知晓。
周意映没有注意对面人的行为,只是揉了揉发颤的手指,冰凉的手指相交,没有一点暖意,垂眸道:“你们干什么吃的,难道要不重要的人打扰本郡主与世子观景?”
突然发怒的行为让侍卫们连忙跪下请罪,她没有理会,只是示意楚楚再拿新的杯子倒茶。
楚楚连忙替她斟茶,暖和的气体被吹到她眸子里,一眨眼就起了水雾,好像愈哭未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会因为李蔚那个恶心的人哭一滴泪。
茶杯停至唇边,她想,那些恶毒的话就先放在心里,等哪天单独遇见了,她要用最恶毒的话语解她心头恨。
于是,她轻轻侧头,隔着人群一眼望到那双晦涩如墨的眼睛,心中不免冷笑,卡在喉咙的话语化为了:“拉走,别碍了本郡主的眼。”
从始至终,她没正眼瞧那人一面,好像多触及一刻也会脏了她的眼。
周意映知道李蔚还有意识,不过是想买惨罢了,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聊至极的周意映,随意施舍的救命之恩她没奢求回报,但他也不能以怨报之。
提前了又能怎样,李蔚前世报复不了,今生可千万别落在她手里了。
这次没了她的相助,他李蔚又会如何活下去呢?
侍卫遵命将马牵走,连同马背上苟延残喘的人一并消失在梧桐亭,丛林某处一声响,侍卫回来得很快。
“郡主认识他吗?”
茶未喝完,柳凛风突然开口,眉头似皱非皱,以一种难懂的目光盯着她,就好像她下一秒如果说认识,便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觉得本郡主会认识这种肮脏的人吗?”
许是不擅长对柳凛风说谎,她当即回答的紧张神态让他眯起眼眸,眉头终于蹙起,但也没有戳穿她的谎言。
言语间露出一丝冷淡,“只是觉得郡主在这人出现后好像有些变化。”
“那是你的错觉,本郡主最讨厌这种人了,看到就泛恶心,你以后最好也不要提起。”
扣在石桌上的茶杯再次碎裂,她强调着与那人的关系,眼底恨意不甚露出被柳凛风快速捕捉。
“我们是来赏景的,不是看什么不相干的人,趁我现在心情还好,不要让我责备你。”
随她视线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壁,柳凛风主动替她倒了杯茶,递过去时顺势将她指尖残留的碎片拾去。
他语气轻淡,又将先前自己强硬给他的暖炉递了过来,“郡主高兴就好。”
明白这是他的示好,周意映嘴角上扬一分,一手接过,一手撑着手臂微摇着脑袋,都没在意,从马上摔下而又爬出草丛往这行来的李蔚。
看着亭中巧笑嫣然的佳人与才子,他眼底的光亮得更盛,复仇的火焰将他吞噬,连身上的疼痛都被他忽略了。
没有人在意着这位还没成功的探花郎,连街边的乞丐都比他懂得审时度势,与其在这里流血冻伤,不如寻个好地方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