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谭逸生气了。
“安安好不容易这两个月不用去诊疗所,你现在又让她害怕!”
谭容眼中也是懊恼和心疼。
“我保证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别说这个!你到底是怎么让她变成这样的?”
“……”
一提到事情的详情,父亲就唯唯诺诺、吞吞吐吐。
谭逸额边青筋跳了一下。
“安安马上就要中考,不要让她再受刺激了。”
谭容垂着头,也不看他。
“你马上也要高考了。”
“能一样吗?!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帮着解决的吗?爸,是不是因为我要考试,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跟我说?”
“……”
“很多事情,家庭中的,组织里的,你都没跟我说是吗?”
“……不是很严重。”
“我现在看不出来了。如果不严重,为什么还能影响到谭瑞安?是陈奕皓那小子跑出来了吗?还是组织又要对谭瑞安下手?”
在谭逸的连连追问下,谭容终于放弃了,他低声说:
“都不是……我们碰见组织‘回收’了。”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谭逸讲清楚了。
谭逸眉头紧蹙道:
“听起来像是‘情杀’。”
谭容摇摇头,说:
“组织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杀人,只有未成功完成任务、背离任务轨道之人,才会被亲手‘回收’。”
谭逸问:
“你见过那个女的?”
谭容又摇摇头,他说:
“没见过,我是组织里最底层的‘开发者’。我们的层级很严,消息都是一层一层向上传达,处于高位的人,我没见过,也没了解,只听周围同级同事说过,那人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好好完成任务,绝对不能招惹。”
谭逸说:
“那店长的死,警察会查的出来吗?”
谭容苦笑一声,说:
“太难了,组织的触角延伸到许多角落,我们很难用社会的正义手段去制裁。‘内卷系统’这种魔幻的东西,不是一般人会相信的。”
谭逸沉默了。
他想起母亲的死,最后也是被草草结案为“意外死亡”;一同坠楼的代理人,被当成了整个组织的代罪羔羊,安插了个与曲秀不和的身份背景,让那结案的“冲突”、“意外”、“死亡”,变得更加心安理得。
他走到三足圆香炉前,半蹲下身——他拒绝在母亲的遗像前下跪,无论是半年前还是现在,因为长大后,每当成绩达不到理想预期,母亲逼他下跪一整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但谭逸依旧虔诚地为她上了三根香。
他打开底下的柜子,拿出那枚带有裂痕的九宫锁,放在掌心里打量着。
红光流溢、精巧亮丽,若盯久了,还有炫目之感。
如果这枚九宫锁不是真的,那真的在谁那里?店长手中吗?
店长偷换的原因又是什么?
或者,真的是店长偷换的吗?
那名女人如果是因为九宫锁被偷换而发怒,导致“回收”,那为什么要说是“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谭逸深思熟虑间,就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谭瑞安出来了。
她还是老样子,端着水杯出来打个水,想着溜达两步;但看到哥哥、父亲正在上香,便默默地走过来,打开柜子,也抽出三支香,“啪啦”地用打火机点燃了。
灰白的烟盘旋而上。
谭逸听见谭瑞安忽然说:
“那个人,我见过。”
谭逸关柜门的手停住了。
谭瑞安声音又细又轻地说:
“在补习班里,我见过她,那个阿姨。”
“是老师吗?”谭容问。
“不是。”谭瑞安说。
“那你是怎么见到她的?”谭容问。
“妈妈第一次带我去补习班时,见过她。”谭瑞安说。
谭逸回忆了一下,他第一次去补习班是小学的事了,当时妈妈说要给自己提升成绩,便带自己去了这个补习班,报班前,谭逸做了个分班水平测试——其他的,他确实是都记不清了。
而谭瑞安是上了初中以来,情绪稳定点,妈妈才带她去了那里。
他听见妹妹接着说:
“妈妈好像和那个阿姨认识。”
认识?为什么母亲会认识一名不是老师的人?
难道是其他学生的家长?
可谭逸向来清楚,母亲不愿意与其他家长有过多的沟通,她瞧不上那些家长的教育手段,更不允许他们的孩子与自己接触。
那是怎么回事?
他把柜子关严实了,凝视了那黑白照片刻,就撑着膝盖起身,迈开第一步。
谭容拽住他,沉声问:
“你要去哪儿?”
谭逸平静地说:
“我去看看。”
谭容制止道:
“她刚杀了人!”
谭逸说:
“就是因为她刚杀了人!先是我妈,然后是店长,接下来呢?接下来到谁?”
谭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没说话。
谭逸当时收到任务就七窍流血的夏晓风,再想到自己近来的状况,包括这枚突然开裂的九宫锁,还有一直联系不上的一代大人……
——不能再拖下去了。
谭容拦不住他,只好跟着他一同去了补习班。
此时已是周天下午两点半,学生都在上课,楼道里冷冷清清,前台无人问津,唯有那两边墙上贴着的风云学霸们笑容满面,无比热情地迎接着谭家父子。
谭逸深呼吸一回后,走到了前台边。
“您好,找哪位……啊,”前台的服务人员抬起了头,见到是自己后,立马说,“是谭逸啊,坐一下,严老师和老马他们都在上课呢。”
她见到谭逸身后的谭容,便挤出那标准的服务微笑,殷勤地说:
“这位是谭逸爸爸吧?孩子现在是高三了?马上高考了?我们现在有专门针对高考的课程,晚上也可以来这里自习,老师们也会在旁边辅导……”
谭容见了生人,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他握着双手,耸着肩膀,恨不得将那小脑袋缩进身体里,腰背弯得跟老虾似的。
他面上挤出了褶子,“嗯嗯”地含糊应付着。
“不用,”谭逸替父亲回了口,他正色道,“谭瑞安第一次来这里时,是见的谁?”
“妹妹是吗?应该是见的老师呀,她是上初一的课吧,那就是……”
她说了几个老师的名字。
可这几个老师是男老师——机构里初一的老师,没有女性。
而谭瑞安不可能连性别都不分,那么,她当时见到的,确实不是老师了!
谭逸说:
“还有谁吗?她当时来这里,做了什么事?”
前台思考了下,说:
“就是报了个班,噢,一般还有分班水平测试,我查一下……她没有做,那应该是妈妈直接为她选层分班了。”
她将电脑展示给谭逸:
“你看,那天给妹妹选的特训呢。”
而谭逸觉得不妥。
按照母亲的性格,一定会要求孩子报名最符合其水平的班级,她下的棋虽然“步步紧逼”,但确实格外严谨,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所以,曲秀怎么会直接跳过分班水平测试,直接选择层级呢?
再者,要是曲秀按照她主观想法,为谭瑞安选择层级,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特训——初一的谭瑞安还没有到能上“特训”的程度,一家人对她的学习情况心知肚明。
就在谭逸准备再次询问时,一个人推开了后方办公室的门,走了出来。
那是个穿艳红长裙、留波浪长发的女人。
“妈妈跟我聊了下,是我推荐安安去特训的。”
她看向谭逸,莞尔一笑道:
“谭逸,好久没来上课了哦。”
谭容瞬间抓住谭逸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拉,侧身挡在他面前。
虽然他的腰背依旧是弯曲的,脖子肩膀依旧是紧缩的,身体依旧是干瘪瘦弱的。
但他的目光却是提防的、严厉的、怀有敌意的。
女人注意到他的警惕,面色不曾变化,仍笑眼弯弯道:
“谭逸爸爸,孩子在我们这里学得很不错哦,平时很少见你过来。”
“当然,这不能怪你,十年开发、三年司机,平常见家人的时间,还是没有那么多的。”
谭逸感到父亲的手收紧了。
“我们换个地方聊?”女人指着后方的办公室,微笑道。
谭逸紧盯着她的微笑,心里很是不舒服,片刻他才了然,这微笑引人发毛的原因了——
这笑容与陈建展脸上的如出一辙。
“这里没有任何的监控、监听设备。”女人坐在沙发上,为二人冲了茶,动作不紧不慢的,十分惬意。
她抬起眼,敲了敲太阳穴,笑道:“当然了,这里也没有。”
这个女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腮骨较高、嘴唇丰满,五官轮廓带有一丝异域风情;而眉峰却似烟波青山,双眸秋水流转,声音柔软似春风拂面,这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倒是尽显中原雅韵。
“你杀了人。”谭容直截了当道。
“那叫‘回收’。”女人抿了一口茶,也坦然道。
“这是犯法的!”谭容说。
“犯法?谭容,你跟我说法律?”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也在组织里工作里十年了,世间有法无法,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她看了眼谭逸,又转为那令人不适的微笑,道:
“不过你别害怕,我们行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规矩,《真相泄密手册》,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制度。”
谭逸握紧了拳头。
“你偷取我相册的密码,将其绑定到《真相泄密手册》上,让我儿子和他的负责人一并开启,发现‘回收’的事情,从而将他们推上天台,串进这场‘死亡’中,”谭容咬着牙,说,“这些,我有说错吗?”
女人有些惊讶地说:
“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但是为什么十年了,你还是开发者最底层呢?”
谭容黑着脸盯着她。
女人不为所动说:
“你没有说错,而且,我还想告诉你,其实,原本要被‘回收’的人是谭瑞安——因为组织要完成你十三年前的申请,谭容,你不会忘了你固执己见,死皮赖脸要为儿女都绑定一代大人的事吧?”
谭逸疑惑地看着父亲。
女人注意到他的神情,便笑道:
“看来建展没把这个告诉你。”
“谭逸,是你父亲执意要求为你和谭瑞安绑定一代大人,他希望谭家儿女都接入内卷系统——不内卷就没有出路、不内卷就无法立足,你别说你忘了这句话,我可是看在你说这句话的份上,才允许你进入组织的。”
谭逸的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他听见父亲争辩道:
“那也是十三年前我的想法了!现在……”
“现在如果让你为谭逸解绑负责人,你愿意吗?”
父亲却突然不说话了。
女人大声地笑出来,说:
“看啊,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嘛。”
她的目光转向谭逸,说:
“你不知道吧,一名负责人只能绑定一个宿主,如果强行为一名负责人绑定两个宿主,组织只能根据宿主水平,选择‘回收’其中一名宿主,保证一对一。”
“所以你妹妹的‘回收’,是早就定了的。”
“而这件事,你父亲不可能不知道。”
谭逸感觉自己被一桶冰水从头浇至尾。
谭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沙发布料,没有说话。
而女人没有留给他时间去询问父亲,而是继续道:
“不过最终谭瑞安没有被‘回收’,我们的既定未来被改变了,因为夏晓风的加入。”
“所以你是想说,是夏晓风害死我妈的?”谭逸声线低沉道。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谭同学,你可不要过分阅读理解,”女人嗤嗤地笑起来,说,“想来夏晓风做出‘第三个选择’时,他也不知道接下来命运的死神,会走向你的母亲。那时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你还是问问他,比较清楚。”
女人指了指门外,淡声说:
“你要是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问个清楚。”
谭逸眯起眼睛:
“什么意思?”
女人把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继续戴着她的笑面,说:
“他两个小时之前来过。”
“现在呢,已经在忙着‘改变过去’了吧。”
谭逸身形一僵,眼瞳里满是震惊。
女人貌似很满意他的反应,她灿烂一笑,说:
“所以你们俩,也不用太担心,一旦夏晓风选择改变过去,那么什么回收呀、分别呀、惩罚呀,都不存在了。”
“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回南天真是厉害,这里的墙壁也渗出了水;房间的通风系统貌似没开,闷热得很,谭逸感觉身上起了层黏糊的汗,黏糊得他动弹不得。
女人笑脸盈盈地坐在房间正中央,翘着腿,那身艳红的长裙,像极了七窍淌出的血瀑。
此情此景,唤醒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如果夏晓风选择改变过去,是不是……自己与他的那些过去,也会被改写,也会荡然无存?!
他又要陷入那三层面具的冰冷缚茧内,他又要回到那间潮湿发霉的屋子内,他又要麻木地完成那些穷无止境的内卷任务,他又要与那位冷漠而陌生的负责人交涉……
父亲不一定会回来,妹妹不一定会认真学习,同桌、室友也会换成其他人……
谭逸一想到自己的身边将没有夏晓风,就彻彻底底无法忍受!
他迅速站起身,拔腿就要走。
谭容叫住他,冷静地问:
“我们怎么相信你?”
女人略显无辜道: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夏晓风做出了一个对组织、对谭家都有益的选择。”
“谭逸,你知道为什么自己联系不上你的负责人吗?”
谭逸转过头,冷冰冰地盯着她。
女人丝毫不畏惧他的眼神,她坦然说:
“因为他已经死了,现在除了‘改变过去’,你根本不可能再与他产生联系。”
谭容说:
“胡说八道!一代大人是系统里最高权限的负责人,他不可能被入侵!”
女人说:
“是吗?系统中确实没有任何负责人能入侵他的地盘,但是,组织中呢?谭容,你就没有想过,组织也能开发‘负责人’吗?”
谭容说:
“……单凭这点,我相信不了你。”
女人苦恼地叹了口气,她说:
“那你就是怀疑我的为人了,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而下一秒,她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说:
“要是曲秀还在,她准能为我证明,我是个真诚的人。”
谭逸察觉到了女人话中有话,便问:
“你跟我妈很熟?”
女人那副哭泣的面具就像一层轻纱似的被掀走了,她又换上那熟悉的笑脸,说:
“熟呀,谭逸,我是你红霞阿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