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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高的天空,我好久没有见过这样高的天了。”梦游者微微仰头,感叹道。
深夜,天幕一片深蓝,偶有几个黑点飞过,宋言一时没看出这个高和远从何而来。
此前苏妮去追那两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宋言却管不了这些,直接跟梦游者回到地面。
所幸梦游者还记得十三年前谢主任出逃的路线,而这条出路也还未堵塞。
十三年后,谢主任想救的实验体,终于从地下自己爬了出来。
梦游者侧过脸,问道:“我们去哪里找他?”
宋言沉吟片刻,答:“议会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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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会厅今夜灯火通明。
沈桉一夜未眠。
先是被盟友告知计划有变,但又不知如何变,后来月上中天,门卫又给他带来织星的消息。
确实是挺重要的消息。
所以胭脂坊那边的事情解决后,他便让方可去研究院抓人。
沈桉隐隐有预感,今夜还会有人来,干脆将议会厅灯全点了,一室亮堂,他坐在主座,目光却看向窗外。
夜黑风高,怕是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都该出来了。
方可领命从议会厅出来时,兜头撞上来人。
她头也没抬:“啊不好意思,军令在身,改日赔礼。”
议会厅一盏灯掉下来都是砸死几位栋梁,不过现在大多数栋梁在刑狱司,方可对这些人也没必要客气。
方可急着走,对面主动让开道路,两人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一道沉静的声音。
“方队长?”
方可骤然抬头。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可这张脸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方可诧异道:“宋言?你怎么这里?”
宋言淡淡道:“方队长不是也在这里吗,你来做什么,我便也是来做什么的。”
这......倒也挑不出错处。
方可来不及去想她刚招进来的新人这段日子如何入了议会长的眼,可今夜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她只好拍了拍宋言的肩,欲言又止:“保重。”
宋言眨了眨眼,缓缓点头。
方可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看,宋言已经看不到背影了,夜色沉寂,风却不息,她心里纵有千般疑问,也只好暂时搁下。
她们都有彼此的事要做。
那就祝她此行顺利吧。
另一边。
宋言走进议会厅的时候,里头正在吵架。
其中一个她下午刚见过面。
宫应隐晦地瞥了一眼沈溯,道:“子时帝都突然爆发瘟疫,刑狱司正在控制波及范围和人数,具体原因......尚未查出。”
他报告的人坐在主座,沈桉闻言,淡声道:“什么叫尚未查出?”
宫应抿唇道:“这场瘟疫爆发得太突然,症状又古怪,我们的随行医师检查后说,这看起来不像瘟疫,倒是更像畸变。”
宫应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处理公务,自然没什么好脾气,但当他赶到现场,亲眼所见如冬日凉水,他登时冻醒了。
头上长角、长出另一张脸还是好的,更有甚者,整个人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成一张皮,然后那张皮便在地上缓缓蠕动,悄悄包裹住另一个人,像胃袋一样套住他。
宫应在那个人被消化一半时使用[死亡宣判]。
同时,他心里隐隐有预感,今夜的瘟疫,或者说畸变,可能比十三年前畸变种入侵还要艰难百倍。
宫应陈述完,见沈桉面上依旧平淡,心里忽然多了点底,道:“您早就料到今夜会有这些事情?”
议会厅从里到外亮着灯,方才宫应进来的时候,军部那位方队长正出去,他心中虽然疑惑,但出于对议会长的信任,并未质疑。
但沈桉迟迟没有回答,便更像是默认了
宫应这边怀揣对沈桉的误解,将将沉住气,但更多人是没有这种心有灵犀的。沈溯就一点没听懂,直言道:“舅舅,宫将军,今夜......帝都有大事发生吗?”
沈桉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似乎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问的是宫应:“我之前和你说过。”
宫应梗了下,回答:“议会长,您家侄子要是铁了心想干什么,我拦得住吗?”
沈溯左右看了眼,不太理解,只好分析自己得到的信息:“舅舅,今夜胭脂坊查出和鬼面勾结,子时突然爆发瘟疫,似乎是有人针对我们。”
不然不会都挑在一个时间点挨着个蹦出来。
听他分析,沈桉顿时觉得头更痛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宫将军,你等会出去时,顺路把小溯也送回家吧。”
沈溯接嘴道:“舅舅,可是宫将军和沈府并不顺路......”
几乎是刚出口,沈溯便停下了嘴,他突然意识到,沈桉并不是在说“顺路”,而是在撵他走。
他这位舅舅从来不希望他参与太多事关帝都的大事。
沈溯一直不理解这点,沈桉再有能耐,总归是会老的,虽说他已执掌沈家许多年,但终归是要培养自己的继承者的。
他不娶妻生子,自己也不能生,自然只能从侄儿中挑选。四个侄儿,一个年纪最小的早被鬼面掳走,剩下三个,两个是智障,只有他沈溯一个人木秀于林。
沈桉这位子,不传给他,难道传给他那两个智障弟弟?
沈桉又叹了口气,指节敲击扶手,沉水木发出沉闷的响声:“小溯,你还是沉不住气。”
沈溯到底年纪不大,又被最崇敬的人这样评价,一身修身养性的贵公子气派登时喂了狗,脱口而出:“议会长,我以为我至少有一点知情权......”
“劳驾,借过一下。”沈溯的话刚开头就被人打了回去。
沈溯侧目而视,心里一肚子火终于达到临界点,正想干干脆脆怼回去,一看,又闭了嘴。
那人正是他下午洽谈过的“保镖”。
宋言来的路上已经和秩序谈过。
系统在中间做传声筒,秩序不能降临,宋言也没空进天赋塔,只好用这种形式沟通。
宋言了解到秩序原本的计划是反过来利用另一个毁灭的锚点,譬如姜维,譬如沈姝,他们被召回帝都就是因为秩序打算利用锚点逼迫毁灭降临。
主动降临和被动降临,二者截然不同。
前者收割世界能量为己所用,后者却是沦为他人俎上鱼肉。
为了实施这个计划,秩序原本打算让自己的侍者降临在一个合适的容器里。
沈桉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容器。
但很遗憾,亚当不仅没有夺舍成功,还被人家当甜点吃了。
沈桉因此获得天赋[预知]。
他也因此得到与神灵对话的机会。
秩序没有说他们是怎么谈的,但从此之后,沈桉就成了秩序在人间的代行者。
现在的问题是,姜维和沈姝还没有抵达帝都,秩序计划中的步骤被毁灭突然发疯打断,万事尚未俱备,东风却已经到了。
毁灭锚点不齐,定然无法降临,虽然他这十几年暗中培育了一些符合条件的锚点,但始终缺了一样,如果想强行降临,要么像上个世界一样使用血祭,要么短时间内培育出第三个锚点。
祂选择了前者。
但血祭不止能打开神到人间的通道,也能制造时空乱流,届时毁灭便能借着时空乱流遁逃。
秩序追杀祂追了这么多年,两人就像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毁灭稍有动作,秩序就知道祂要放哪门子屁。
饶是如此,秩序却并不能阻止祂。
如果祂真身降临,秩序可以顺着祂降临的缺口,也降临人间。但如果祂只是遁逃,一入时空乱流,秩序根本找不到祂的影子。
这也是毁灭昭告自己的野心,完全不怕秩序阻止的原因。
于是秩序对宋言道:“但是你不一样,你和祂本出同源,一体双生,你们如果同时卷进时空乱流,必定相逢。”
“卡巴拉这些年又产生了几个神格,但一直没有新的神灵诞生,你选一个神格,这样遇到祂的时候,不会太吃力。”
宋言便从秩序划出来几个神格中,选了金光灿灿的那个。
秩序唏嘘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喜欢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
宋言感觉祂在对着自己怀缅某位故人,而她是那位故人的纪念品,但是一看塞到手里的神格,那点“莞莞类卿”的吐槽又收了回去。
她和另一个毁灭之间,本来就只能有一个活着。
宫应对沈溯心里的憋闷和新进来的人都没有兴趣,他满心盘算怎么解决帝都的骚乱,于是道:“议会长,今夜帝都的瘟疫,恐怕会很麻烦。”
“那不是瘟疫。”一道女声插话道。
宫应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那女子一直拉着前面人的手,有些紧张,却还是道:“那是研究院的东西。”
宫应皱起眉:“你说什么?”
宋言拉着梦游者的手,道:“她的意思是,今夜帝都那些产生畸变性状的人,是因为研究院的药剂畸变的。”
这下沈溯和宫应都看了过来,沈溯抿唇道:“宋姑娘知道得好多。”
宋言点头:“我还知道更多。”
她没管这两人,抬头看向主座,沈桉也正好在看她,视线交错一瞬,宋言遥遥点头示意:“秩序让我来找你。”
沈桉似乎在评估眼前人的可信度,静默片刻,终于下了决断。
他道:“宫将军,麻烦你了,今夜帝都,还有我这个侄儿,拜托你了。”
沈桉又望向另一侧,这次目光停留得久些,仿佛从女孩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缓缓开口:“十三年前研究院最自信的王牌实验体,我后来特地下过令,让他们不要立刻销毁你,但研究院的人上报,你被送回帝都那一天,已经被强制销毁。”
沈桉回忆了下,道:“当初研究院交过一份实验报告,上面还有你的照片,我记得你的研究员,是姓谢?”
梦游者愕然抬头。
她不知道该不该点头,只道:“事出有因,我并没有被销毁。”
沈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太在意答案,道:“既然你是当初培育的实验体,不如帮着宫将军处理今夜帝都的动乱,若有功,当行赏。”
梦游者咬着唇,却没有说是。
她又拽了拽宋言衣角:“这是什么意思,我上次去前线已经搞砸了,既然认出我,还要用我?”
宋言在一旁听着,隐约琢磨出点不一样的意思,小声道:“也许是想用你,今夜帝都太乱了,人手不够,你若是愿意去,就去吧。”
梦游者抿唇不语。
她的确是为了对付畸变种,为了人类的未来被造出来的,但地下十三年,再炽热的壮志也被浇成一团灰烬,现在若是有人在她面前提什么研究院,什么王牌实验体,她第一个就要骂的。
什么实验体,什么异能改造,改出了一堆笑话吗?
但是她心里又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笑话。
梦游者斟酌片刻,挪到了宫应身后。
各人有各自的归处,沈桉挥了挥手,宫应便明白这意思是要他们出去,不要妨碍里面的正事。
他不动声色打量了眼宋言,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但是又实在想不起来,遂放弃,带着身后两人出去。
宋言倒是开了口:“几位留步。”
她道:“议会长,我有点私事处理下,请给我一些时间。”
沈桉本来也不太着急,仍坐在主座上,微微颔首。
宋言便先和梦游者交代完后事,又走到沈桉跟前,摊开手掌:“我想同沈公子借一样东西,还希望你同意。”
沈桉微微皱眉:“什么东西?”
宋言:“长命锁。”
沈溯听完,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看沈桉,但头转到一半,他又觉得这动作有失格调,于是矜持地抬起头,道:“宋姑娘,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这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宋言:“我知道,这锁是议会长送你的,所以我借需得长辈同意,今天议会长也在这里,我才问的。”
沈溯没想到她这都知道,可是她要问沈桉?他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亲舅舅?还是借长命锁这种事情,她也是敢想!
沈溯笃定沈桉不会同意。
当初沈桉把锁给他的时候,可是说了,这锁只他有,几个弟弟资质配不上,他当时想,这锁便是对他继承人身份的认可,他谁也不给碰,除非是他未来的夫人!
宋言怎么好意思说出“借”这个字的!
可是身后传来沈桉的声音:“小溯,把锁给她。”
沈溯愕然睁大眼,回头看去,沈桉坐在高位上,半阖上眼,神情疲倦:“给她吧,这锁现在已经对你没用了,日后我再给你个新的。”
不是这是锁的问题吗?
沈溯心中震荡。
宋言还只是说借,但沈桉竟是直接打算给吗?
沈桉叹了口气,也不好当众解释,只是重复道:“小溯,把锁给她。”
宋言掌心落下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
尾端缀着个镂空铃铛,透过花纹,能看到里面装着粒绿色的种子。
生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