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来得早,又冷,霜降过后就飘起了京城的第一场雪。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皇城及宫中的开支大半都得指望地处东南的徐、杨两州,夏天一场长江泛滥成灾的水汛让当地郡国太守自身难保,便只能转而望向蜀中。谁知这个节骨眼上蜀中又报大震,白骨千万,良田倾毁。莫说税,一滴不染血的米粒都挤不出来。
于是京城的物价一番再番,丞相府都快买不起供暖的炭火,平民百姓人家的疾苦足以想象。
寒气入体,关节疼痛难忍,犹如将骨头放在搓衣板上生涩摩擦。难以入睡的南朔时常坐在屋内,对着空旷的院子发呆愣神。
脑袋不用,便会生锈。愣得久了,就会降智。
上朝前他发现自己跟盘龙柱大眼瞪小眼了好大一会儿,就为了看清龙爪子上抓的究竟是不是蟠桃。
“南大人。”
赵正则爽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对方宽大的官袍下不由分说塞来了个暖袋。
“小唐做的红豆袋,起一大早煮得烫手,还非硬要塞给我两个,”赵正则冲他眨眨眼,“天太冷,绑着这个会舒服些。”
南朔轻轻笑了笑,说起来之前她负气搬走后确是有阵子没见了,每月的药倒是准时都托赵正则送来。
“……但是这东西,”他掂了掂,“怎么是我娘以前月事不调的时候用的。”
赵正则把另一个也塞给他,“大人现在的模样,也没比月事不调的女子好到哪里去。”
南朔:“。”
>
站在大殿上时,南朔觉得赵正则说得对。
他原来再怎么虚,至少上朝的个把时辰还是能站得住的,现在不到两刻便头晕目眩。主要是由于大司马和于氏的党羽闹得乌烟瘴气,这些人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这两方要放蒜香还是葱油的屁。
这不,现在又开始吵徐州刺史暗杀的那件事。
他早就劝过太后大丰财政空虚,吃穿用度不比以往,享惯了福的老人家不听,硬要派刺史借考察之名去徐州征税,来来回回派了七八次,加起来能有十数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于是于氏上折子里外痛贬将军谋害朝廷命官,目无王法,要求皇上罚军饷为戒。大司马一派气得跳脚,差点就在朝堂上动刀动枪。
“南丞相呢,”珠帘后传来低沉的女声,“为何一言不发。”
太后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先前还知道从侧殿偷听,党羽接连遇害后便一怒之下亲自临朝,垂帘听政,小皇帝沉默得更像个被太后捏在手里的布娃娃。
“听说刺客都是些江湖伎俩,说起江湖,”她的目光沉沉刺来,“南大人理应最了解。”
大司马的目光也扫来,南朔眉头微微一抬。
姜行走了已经快两个月,却又像从没走远,隔三差五总有人要莫名其妙戳一下姜行。有时是因为他,有时是因为姜舟和国玺,也有时是因为有人单纯馋姜行身子。
真是左脚踩右脚就想上天。
南朔轻轻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窃窃私语的大殿内忽然猛地响起一道重物落地的咣当声响,像是一道惊雷劈下,偌大的宫殿霎时鸦雀无声。
傅闻弦拍案而起,将折子和镇纸扫落了一地,脖子上青筋横起。
“他们睡觉都分房,母后觉得南丞相能知道什么?!”小皇帝第一次站了起来,怒发冲冠指着珠帘后神色诧异的女人,“丞相府炭都快烧不起,母后话里有话,比天还要寒人心!”
南朔抬起头,亦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这个年幼的皇帝。
从麦秆死后,他的确隐隐约约觉得傅闻弦变了,或许长了那么小指甲盖那么一点的个子,却再不怎么黏人,他们似乎略有疏远。南朔将其归咎于少年成长之中必不可少的那一点儿变扭劲儿。
但看起来,似乎不止于此。
“还有什么罚军饷?罚你脑瓜子的罚!”傅闻弦一脚踹翻了到他腰那么高的大桌子,“罚了军饷西凉边境你给我去守吗?!”
木桌咕噜咕噜沿着台阶滚到吵得不可开交的文臣武将脚边,所有人惊于小皇帝突如其来的震怒,缩着脑袋噤若寒蝉。
“全是废话,散会!”
傅闻弦一挥手,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朝臣,拂袖而去。
>
在南朔的周旋下,大司马派了一支军支援蜀中赈灾及震后重建的工作。担忧将军拥兵自重意图攻城的太后对此安排倒是满意得很,太后舒心,朝堂上的文臣也就收敛了张牙舞爪的嘴脸。两权相斗勉强维持了一个多月的平衡。
但只要“姜舟”一日在丞相府,明争暗斗就不会停止。比起平衡,用暴雨前的宁静来形容如今的朝堂也许更为贴切。
赵正则没有站任何一方的队,每天夹在两边的攻势之中心力憔悴,南朔劝他假意投诚一方,却被他婉拒了。
两边都挺无聊的,他说,但要是南丞相有心自成一派,他一定第一个报名。
所以后来孟非云再找他喝酒的时候他并不想搭理,无奈孟非云邀请了太多次,实在盛情难却。
“知道你们忙,这顿酒我请了。”孟非云亲自给他斟酒,半开玩笑道,“莫不是赵兄觉得我混得不如你,不愿与我结交?”
“……孟兄说笑了。”赵正则笑着挡酒,“这话可不中听,伤人也伤己。”
孟非云顿了顿,赵正则却不与他对视。屋外风雪交加,朔风猛烈地冲撞着门扉与窗格,丝丝寒意从缝隙中渗透而入,凉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