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文思与虞襄登上城墙。
城外风雪渐渐地小了,不再是野马一般狂躁暴烈的风卷挟着一颗颗硕大坚硬的雪籽,肆意奔驰在靠得极近的天地之间。
相反,冷冽的夜晚空气平和地充斥在整个空间,雪花慢悠悠地在其中飘荡飞舞,像是春日江南的柳絮,又或是无数幼小的、不可名状的生命,散乱随意地在天幕之下颤动、沉浮、荡漾。
天空中,深灰色的乌云仍旧厚实,仍旧如层层叠叠的瓦片,但好歹破出一个口子。
月光便从这个口子里一股脑地、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这些银制的天上之水仿佛也是冷冰冰、清凌凌的,泄了一地,带来恍惚的刺骨寒意。
城外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焦文思可以瞧见各种奇形怪状的魔族,它们躁动地嘶吼着,大脚在地面上刨动,尖锐的爪子扬起一大片尘土。
实在是非常有压迫力的一副场景。
穿着银铠的女将领走过来,手中的长枪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少堡主。”
焦文思冲她点点头:“六出姐,别这么叫我啦。我和虞襄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六出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握紧冰冷枪身的右手随意摩擦两下。
她自然不是来找焦文思做什么叙旧安慰的。事实上,她与这位尊贵的少堡主大人也不算多么熟悉,只是在对方少时见过几面、说上过几句话罢了。
虽然对方肯叫一声“六出姐”,但现下这位仙门贵子已经长大了,该掌握北境最高的权柄了,可不一定还有小时候那么好的脾气。
六出在这个关节过来,更多是为了划分确认此次防守的领导权。
既然焦文思愿意作出让步,全权放手,她也不会客气。
“那么你二人负责这一片区域。”她到底不大放心这两个少年的实力,没将两人拆开,只给划分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地方。
焦文思与虞襄也不争辩,只认真点头应下。
六出松了一口气,又交待了几句,便去安排其他人了。
留在原地的两个少年人瞧了瞧城墙外的大批魔族,心中难免激荡。
拒北城的城墙是出了名的高耸古朴,特别注重御敌之用,因此站在上面,修士能凭强悍的目力俯瞰城外空地上的所有敌人。
从这个视角,远些的魔族都只是一个个看不大清楚的小黑点,离得更远些的,则连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贪婪的蚁群,或是觅食的蝗虫。
焦文思注意观察城中守卫。
果然,拒北城中的有生力量不多了。
站在城墙上的修士不过几十名。他们需要及时击退魔族,避免这群强悍精壮的生灵粗暴地用锋利的爪牙撕裂护城大阵。必要时,修士需要直接出阵,正面迎击数量庞大的魔族,以阻止它们通过人海战术破坏阵法。
而城内,则有数百名居民守着。他们不过是凡人,哪怕修习了些强身健体的术法,也比不得得天之幸的修士或魔族。
这里面有垂髫小儿,有黄发老叟,青壮年反倒是最少见的。
这些残存的城内居民全都拿着武器。万一阵法被破,蜂拥而入的魔族很快就能越过稀疏的人族修士,翻越城墙,钻几个进来。到时候上面的修士自身难保,是顾不上地上的居民的,他们只能拿起武器自救。
哪怕只是抵抗片刻,拖延得一分半秒,或许就能等来守城军的救援。
虞襄悄无声息地站到焦文思身边,握住了他垂在身边的手。
男人炽热的大手密不可分地缠绕进来,一点一点收紧,明明筋肉强健、骨骼硬悍,是典型的成年雄性的手,却让人无端联想起柔弱的莬丝子,依附在大树上,仰赖对方的养分而生存。
焦文思没有摆手挣脱。
虞襄恢复男身后,他对他感情过于复杂,跟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似的,死活理不出个头绪。而现下这境况,能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也让人难以说出拒绝。
天地苍茫,明明空旷辽远,却莫名地凄凉。
无论是稀稀拉拉的修士,还是地上老弱病残的普通人族,都让焦文思感到难过。
是的,难过。
焦文思很难过,又很茫然。
这座庞大的城池已经被围困好多日了,原本一颗繁华热闹的北境明珠、来来往往的交通枢纽、沟通南北的关口,如今却死了大半人,变得安安静静的,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磅礴的、倔强的生气。
看到地上那些面色平静的居民,那些孩子与老者,他们拿着各色武器,面色是近乎可怕的沉凝与坚毅。
失去了亲人、好友、邻居,所能做的只有在信念下继续战斗,直到信奉的那至高无上的旧神指引他们魂归而去。
虽然敌人已经在阵外磨刀霍霍,但焦文思就是不合时宜地感到难过。
虞襄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语气是少见的严肃:“文思,看着我。”
焦文思不明所以,乖乖照办。
他看到逆着月光,虞襄俊美深刻的脸庞上露出一种承诺的神情。他的嘴唇开合,似乎在立下亘古不变的誓言:
“文思,不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