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武场上下来时,云倾的白衣大半都已浸透了鲜血,还有恍惚空茫的神情,这两三天,每次疗毒换药,云公子也是要么在昏睡,要么安静地不发一语,相互几乎没有对话。他明明交代了先卧床十天半月再说,病患却在刚刚解去余毒后立刻跑到外面乱走,不能不令人感觉身为大夫的权威受到了冒犯。
“你不知道带着伤不宜钻树林么?”他复又问道,语气已颇为不悦。
“一直躺着太气闷,”云倾停顿一下,简短地解释,“出来透透气。”
唐斐朝他身后望了一眼:“透气需要走这么远?看来云堡主的兴致,也很是不错。”
“正巧目睹了一幕好戏,还能帮唐先生省些事。”云倾的唇边似乎掠过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也不多言,示意跟着自己的云桐和云泊去处理赭当家的宝贝徒弟,才回身与唐斐一道往林外走去。
山风微寒,深蓝的天幕中已缀了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两人沉默地前行一段,云倾才开口问道:“后山林野一带向来人迹罕至,你独自进来做什么?”由于受伤未愈,他的声音比平时略哑,有些中气不足,但仍是清冽淡然的。
“听说从此处深入后山,有条通向山下的小路。”唐斐道,“连赭石道长都能想到派人潜入偷袭,云堡主不顾医嘱亲自带伤巡视的地方,在下偶然经过,出于好奇进去转一转,不是很正常?”他顿了顿,“毕竟像我这样的人,不管走到哪里,先看好几条退路总是不会错的。”
“……”云倾默默地想,难得唐斐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多擅长拉仇恨。他从前就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像这般到处树敌的人物,当初究竟是怎么当上掌门的,唐门子弟莫非一个个都性格独特,习惯找虐?
“我出身家族里的那些表亲叔伯,确实都不怎么喜欢我。”唐斐走在他身侧,忽而淡淡说道,“但是他们遇事仍然会主动来找我,遵奉号令,向无违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云倾一怔,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将后半段想法说出了口。但闻唐斐接着道:“因为在唐门生存,实力才是一切。我虽然不好相处,说话不留情面,却从来都比他们能力更强,思虑更周密,付出更多心血辛劳。他们也都清楚我的性格,睚眦必报,言出必行,从不会让身边跟随的人吃亏。”他笑了笑,“再说,我也不是只会一味得罪人,真心相待或是虚与委蛇的时候,也是有的。”
话音落下,两人又陷入了一阵沉寂。云倾觉得自己应该说一点什么,但是相比对方简洁的言辞,似乎任何一句话都会显得过于轻飘。他记得比武场上飞涌如瀑的银钉暗器,雷火弹沉闷的轰响,这个人抱着自己在青石地上翻滚,远离危险和死亡。地面是冰冷的,他的身体却炽热而温暖,被拉回生天的感觉那样强烈鲜明,直到现在还仿佛留存在每一寸肌肤上。
他原本并没想巡查周边的,有楚瀚亭和云桐等人在,云堡的防卫安排得外松内紧,并不需要堡主亲力亲为,只是今天精神好转了一些,下午服药时又听柔云提起,唐客卿近几日傍晚常到后山散步,才心血来潮决定过来看看。那条小径荒废已久,上下艰难还容易迷路,平时根本无人会走,没曾想赭石穷途末路,居然打起了主意,还被唐前掌门撞个正着,也是够倒霉了。
一时间,他心里涌起许多思绪,唐斐到密林中查探,是如他自己所言,仅仅为了观察地形,还是说,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防鹰鹫帮或万花谷的余党作祟,趁虚而入袭扰云堡?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何要一再地相助自己,就只是为了借用泉水疗伤么?
他起先是想问的,然而在听了方才的一席话后,却不期然地觉得,追问这些因由没什么意思,也并非所有的疑惑都需要解答。
默然片刻后,他才悠悠说道:“我与千叶万壑门的白掌门有约在先,助他擒下赭石,交换一套万壑迷踪阵法。此乃千叶万壑门的镇门绝学,我准备到时布置在后山小径入口,防止宵小之辈闯入。所以你这条退路恐怕是用不上了,还是另觅他途吧。”
唐斐:“……”
云倾的体力还远远没有恢复,从居处一路行来,在外面逗留良久,早已疲惫不堪,他的心思又集中在思索和交谈上,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顿时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
云桐和云泊叫人拖走俘虏之后,仍然缀在后面护卫堡主安全,见状待要抢步上前,云倾已被客卿唐大夫伸手扶住。而后,云堡四卫中的两人就眼睁睁地看见,这位总是表情冷漠,满脸写着生人勿进的唐先生唇角微扬,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周到地一路搀扶,而一向不喜旁人碰触的堡主,虽然神色有些怪异,却始终没有拒绝。
事实上,云倾只是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你方才在林中是如何制服那两人的,难道真是桃花瘴?”
“桃花瘴确实存在,但过于蛮横霸道、招人眼目,易为武林所忌,唐门轻易不会使用。”唐斐说道,他看着朦胧星光下云倾分外柔和又毫无瑕疵的侧颜,微微一笑,“所谓疑心生暗鬼,我送给他们的,不过是一点能让人浑身麻痹的寻常药粉,以及柔云放在外间的半瓶花露而已。”
夜色渐浓,墨蓝的苍穹里繁星点点,依稀可辨银色的天河,星辰的微光映着下方偕行的两人,他们前方是云堡庄严连绵的建筑,身后传来峰峦林海的涛声。
第一卷《东风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