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朝上首扫去,淡淡道:“看样子大家都喝醉了,才会品不出味道,云二公子这厢不是发酒疯,而是喝了太多醋,否则怎会一开口就酸气冲天,不说人话?”
厅堂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是相较之前的紧张,气氛变得有几分古怪,不少人嘴角抽动,仿佛在忍耐。
“当然,此事也不能全怪云二公子。”唐斐接着道,“相貌不如人,武功比不过,心胸气度又窄,眼看着堂弟一战而名扬武林,深得属下拥戴,远远盖过了自己,无怪要捧醋狂饮了。”
他的声音很淡漠,如同在叙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又似全然事不关己,但不知怎地落在旁人耳中,比起云辉的着意攻讦,份量却强了何止数倍,可说入木三分,风凉入骨:“只是么,不管往日发生了什么,早已时过境迁,云堡主杀敌雪恨的时候,二公子在场外瞧热闹;他堵上身家性命,在武林同道面前立生死状时,你轻轻松松片叶未沾身;他中毒受伤时,你毫发未损。都是男子,我若是你,就算心里被醋淹了,说什么也没脸在人家的宴席上颐指气使。想来云堡待你也不薄,二公子若是个明白人,趁着还是座上宾,奉劝见好就收罢!”
“你……”云辉的面色已经从发青变成紫涨,本想破口大骂,但一来还顾虑到身为云氏公子的形象,二来对方的话句句刺耳,却没有破绽,匆忙间竟无从反驳,总不能说,自己比云倾长相更好、剑法更高,实力更强吧。三来,这说话的人他压根不认得,不明底细,因此指着唐斐,憋了半天才喝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徒,胆敢妄自尊大、非议于我!”
唐斐拱了拱手,客气地说道:“不敢,在下唐文,忝为云堡客卿,初来乍到确实不懂规矩,不过仗着旁观者清,略抒己见罢了,二公子气量宽宏,还望多多包涵。”
若是能做到,云辉直想拔剑出鞘,一剑将这什么客卿刺个对穿,或是向云倾问责,必得狠狠惩治,要此人好看。但他不是堡主,既不能因为口舌之争就对堡中下属动手,也轮不到发号施令。他已宣泄过一通怨气,此刻酒也醒了,稍一迟疑,觉出周围众下属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冷淡,就是嘲笑,明白再纠缠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当下沉沉地盯了唐斐一眼,转身便走。
他丢了脸面,心中委实不甘,走到门边又回头,冷冷道:“云三,你最好别忘了,云堡也是我幽州云氏的产业,你云倾倘若德行有亏、管教不了下仆,有的是人替你管,到时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言毕,拂袖而去。
经此一闹,本来欢悦的气氛荡然无存,轻音馆的歌伎梨落吓得面无人色,瑟缩地躲在角落,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走了。
云倾早没了待下去的心情,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起身而去,虽然他让大家继续饮宴,楚瀚亭也命人撤去残席,重新摆上酒菜,不少下属仍然尴尬难安,各自找借口退席,这一场中秋节宴,终究是被搅了。
云倾从宴会厅里出来,石廊下一班乐师仍在演奏,应是得了吩咐要调节气氛,曲调和节奏变得较为明快,间或还加上锣鼓。
聚在长廊下的从属也听说了适才的风波,但不在厅里,受到的干扰有限,故而依旧和乐融融,时而有几声欢笑传来。几名眼尖的门下见到堡主的身影,慌忙起身问候。
云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管自己,换了个方向离开。
他只想静一静,连柔云等人也没让跟着,独自拣了人少的小路漫步而行。
八月的山间夜凉如水,带着微凛的寒气拂过脸颊,吹散了最后一点酒意,一些尘封的过往片段像被唤醒了,从记忆深处涌起,纷乱地掠过脑海。都是很久不曾想起的旧事了,好像已经距离非常遥远,又似发生在昨天。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云堡西侧,再往前就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崖。
夜色已深,浑圆月轮犹如冰盘悬在中天,莹白无瑕,皎皎光华笼罩着苍山绵延的峰峦,深茂的林海。入目所及,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松木与云杉繁茂的枝叶间,仿佛有乳白的云烟氤氲流动,远方山峰的积雪映着月华银灰,反射出晶莹光彩,令人想到琼楼玉宇、太虚广寒。
云倾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月色下的苍山云堡,这里是他生长于兹,发誓要用余生守护的地方,为了弥补曾经造成的伤害和损失,也为了能一无所惧地回首当年,他已经竭尽了全力。然而今夜,当往事再一次被挑起,他发现自己内心负疚依旧,一片苍凉。
背后脚步声响,渐行渐近,有人说道:“云堡主不回去安歇,原来是要找个好所在,独赏月色。”
声音很熟悉,带着惯有的冷漠锐利的质感,云倾回过头,发现唐斐正沿着同一条小径走来。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自己只顾着想心事,居然没有留意。
“透透气罢了。”他说道,“唐先生不也放着佳肴美酒不用,到这荒僻之处吹风?”
唐斐淡淡道:“亏你一再相请,非要我从流萤海回来一趟,你们云堡的节宴,实在没什么意思。”
云倾,“……”他什么时候一再相请了?但因为重点不在这里,也懒得辩驳,默然了一会儿才道,“今晚的事,让你见笑了,还要多谢出言解围。”
以他的性格,从不肯人前示弱,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地见到唐斐,却觉得称一声谢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是方才在宴客厅里,云辉的态度的确让他感到心寒,也或许是唐客卿的语气里,难得地并无嘲讽之意。
“没什么,”唐斐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太聒噪了,我嫌烦而已。”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理应坐着看好戏,事不关己,何必沾惹是非?但那位二公子咄咄逼人的德性确实招人厌,而云倾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也莫名地令他不快,结果还是插了口。反正,让云堡主多欠自己一点人情,总没有坏处。
“何况,”他望向夜空中的圆月,忽而笑了笑:“从前不知道苍山月明之美,一至于斯,只是太过孤清,中秋夜晚能有人相邀同赏,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