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端起碗饮了一口,酒色澄净,余味甘醇,他也不清楚何时山谷木屋里备了酒,却被唐斐翻出来享用。
两人默不作声地席地而坐,唐斐自顾自地翻烤鸟肉,隔了一会儿才问道:“找我有事?”
云倾也不想兜圈子,简单地说道:“赵齐救回来了,周信死了。”
唐斐手中动作不停,前半句原在他预料之中,后半句倒是略感意外:“怎么死的?”
“服毒。”云倾道,“藏在中衣里,审讯当中一时不察被他咬住衣角,自绝身亡。”
唐斐挑了挑眉,这倒是有些意思。虽然只见过一两面,但周信给他的印象,并不是肯轻易舍弃性命的类型。江湖死士常用的了断方法,多数是在牙齿中安放毒囊,或是将毒剂缝在衣领、袖口中,以便紧要关头迅速求得一死,从而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免受折磨,缝在中衣里的却是少见。
一般而言,会被小心藏在贴身衣物里的,不是最值钱的财物、紧要的机密,就是保命的手段,可周信偏偏却死了。
“既然如此,可审出了什么?”他又问。
“说是出于嫉妒,见云枞对新提拔上来的赵齐多有看中,抢了自己的差事,故而心生恶念,欲置赵齐于死地。”云倾道,“其他一概推搪不认。不过,赵齐脱险后,说出了一些情况。”
赵周二人中,赵齐中毒较为严重,周信本身并无大碍,被灌了甘草绿豆汤,第二天就醒了,随即在审讯中痛哭流涕,只说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对其他同属下手。至于铁苋蕨、石蓝草的名称来历,都做懵然不知状,推说吹筒毒针是一次外出办事时救了个受重伤的江湖客,对方为表感谢相赠。
这般一听就是鬼扯的话当然没人信,负责审问的云松下令用了刑,但周信抵死不认,唯有先关押起来。
赵齐这边,得到唐客卿遣人送来的解毒丸药,隔日总算恢复意识,但身体虚弱,只能断断续续地接受询问。赵齐说,自己成为云枞的随从之后,起初对周信十分尊重,但接连几次办事不是遇到意外,就是出岔子,都隐隐与对方有关,他才渐渐产生怀疑,开始暗暗留意提防。大约半月前,他偶然发现周信能模仿云枞的笔迹,而且几能乱真,再从旁查对,外表忠厚诚朴的周大哥,居然不止一次冒用枞管事的名义在账目上动手脚,有虚报支取,有隐瞒克扣,近期还涉及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木料交易。
云枞对周信极为信任,赵齐不敢轻易告发,他悄悄跟踪周信,想拿到更确切的证据。一天晚上,他远远缀着,看见周信偷溜出去,在比武场附近的溪水旁同一名黑衣男子低声说话,那人隐在山石的阴影里,瞧不清面目,似乎从周信手里接过了一封纸柬,又递给他一样不知什么物事,随即消失无踪,身法极是迅捷。
赵齐虽见识有限,也觉出情况诡异,周信的身份目的可能比自己以为的更危险复杂。他琢磨着索性越过云枞,去找楚总管,但就在次日,云枞叫上他与周信同去林谷,他差点再也没机会说出自己的发现和疑虑。
云松按照赵齐的叙述核对账目,果然多有错漏虚报,尤其是那一笔木材交易,将紫杉写成了紫椴,不仅价格相差悬殊,数量也远超常理,足以使林谷的紫椴临损失惨重。
云枞自然是暴跳如雷,这些暗中手脚将来一旦事发,黑锅都得扣在他头上,岂非在云堡没了立足之地?
云松再去审问周信,结果这一回,周信也不抵赖,转而大骂云枞骄横跋扈,不拿下面从属当人,随即就趁着旁人分神,咬住了中衣一角。
唐斐听完过程,没有马上开口,方才的怪异感又浮了上来。表面上,周信心怀怨怼、贪图银两,但实际又颇有心机手段,像是图谋匪浅,而且贪财必然怕死,周信即便畏罪自尽,死得是不是太轻易了点?
“他服毒之后是什么情状?”他沉吟着问道,“可有脸色紫黑、七窍流血?”
云倾摇头,根据云松禀报,当时一见情况不对,在场几人急忙上前制止,但周信已倒在地上,面色发灰,抽搐几下就没了气息,前后不过数息。他闻报后亲自查看过,尸身并无七窍流血之状,但早已没有呼吸脉搏,确实是死了,而且已开始变凉僵硬。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很小的纸包:“毒药缝在中衣的边角,尚有少许残余,唐先生见闻广博,不知可识得否?”
唐斐有一种错觉,好像经过一连串各种事端,自己真的被当做了云堡的客卿,还是堡主相当看重的那一种。至少眼下,云倾虚心相问的样子就十分一本正经。
他瞥了对方一眼,还是放下才吃到一半的烤小鸟,将纸包接了过来。
拆开纸张,里面是一些白色颗粒,唐斐端详一下,但见一粒粒都是半透明状,细小的六棱形晶体,再凑近鼻端,并没有什么气味。
他思索着自己所知所闻的众多毒药里,有哪一种性状相符,倏然心念一动:“你去捉一只野兔,要活的。”
云倾一怔,见他神色若有所思,并不是在玩笑,只好无奈起身。
云堡主行猎时,用弓箭射鹿獐甚至猛兽都算不得什么,但空手捉兔子还是头一遭。好在山谷中野兔不少,在草木茂密之处寻了一刻,很快草丛里簌簌作响,跳出一只灰毛兔,被他一掌拍中,震得原地打了个滚。
云倾将这只头昏脑胀还想逃的兔子按住,拎着后颈提在手里,返回时却发现唐斐已不在原地,四顾无人,唯有木屋里传出些微动静,他只得拎着兔子走向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