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云倾淡淡说道,“就算是众星捧月的堡主,也有权独自出门散心,在荒山野岭里喝酒吃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唐斐:“……”总觉得,众星捧月云云,莫名地耳熟,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差错,云堡主看似清高,其实记仇得很。
“可以,”他在对面坐下,点头道,“反正这山谷都是你的,就算等会儿喝醉了,脱掉衣衫到石潭里泡温泉,我也没意见。”
云倾冷冷盯了他一眼,但刚上桌的木盘散发着不容忽略的香气,他没兴趣再拌嘴,搁下酒杯,伸手拿起了一串鹿肉。
烤肉分两种,一种穿在竹签上,另一种是摊在铁丝网上炙烤熟的薄片,配以一小碟酸辣适中的调味汁,比起之前的篝火烤斑鸠,确实精致奢华多了。
有一刻功夫,两人都不再言语,忙着一快朵颐,云倾从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行猎时吃到的野味都不能同这一次相比,刀工、火候、调味无一不精细,每一片鹿肉或黄羊肉都切得纹理均匀,烤得恰到好处,使人不由得眉目舒展,诸般烦扰都忘到脑后。
待到两大盘美食消灭一半,气氛渐转悠闲,唐斐才想起问道:“午夜回魂的事,现下如何了,可有新的头绪?”
云倾微微摇了摇头:“堡内的线索已经断了,只能从涿州那边着手,没有那么快。”
唐斐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竹叶青,从见面起,他就觉出云倾的情绪不大好,似乎有些郁郁,但许是牵扯到云堡内部的厉害关系,又不便对自己多言。
事实上,打从得知周信的供述内容,他就感到了几分微妙。周信是个小人物,但无疑也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能够不动声色地在云枞身边潜伏许久,如果不是起了贪念,在账目开支上作假,多半现在还隐藏得好好的。须知虚报账目、冒名支取,尽管能获得一时之利,时间一长却难免露出马脚,周信以往也不敢,近半年内却接连做了好几回,贪没的银两数目一次比一次大,显得急功近利。
一个处处小心的人突然变得胆大妄为,会是什么缘故?联想才结束不久的中元决战,种种反常似乎都有了解释。七月十五,三方势力为了了断宿仇、决一胜负,都在武林同道面前压上了重注,可以想见一旦云倾落败,不仅自身难保,云堡也必将遭逢大劫,包括林谷在内的产业势必被万花谷和鹰鹫帮夺走瓜分。
周信的胆气大概就来源于此,应是提前得知了什么风声,认为云堡难逃一劫。既然很快要变成别人的囊中物,不抓紧捞一票岂不是坐失良机?反正届时堡中人人自危,谁还会关注几笔账目的虚实去向,正是落袋为安。再结合那些产自西域的毒针、诡异药物,周信出卖情报的对象昭然若揭,除了柳无影还能有谁?
最终一场恶战下来,居然是云堡获胜,柳无影身死当场,万花谷销声匿迹,加上之前的纰漏被其他跟从察觉,周信才慌了手脚。
此外,事发前后尚有众多疑点,就像云倾调查下毒假死的原委、夜半开棺,都是在十分隐秘的情况下进行,周信却只隔了一夜就被杀人灭口,说明下手之人必定在堡中地位不低、消息灵通,若不能尽快弄清,总是隐患。
唐斐觉得这些问题自己能想到,云倾不可能心中没数,说不定就是已经有所推测,才会心事重重。
“周信虽是爱财,但更怕暴露身份,吞没些银两也就罢了,盗卖紫椴林却不像他能做出来的手笔。”他思忖着,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不管那名内奸是谁,周信可能根本就是他安插的手下和眼线,甚至为柳无影提供情报也是遵命而行,所以被抓住后才支支吾吾,宁可冒险假死也不敢招供,一心盼着那人能设法保他一命。”
云倾注视手中杯盏,他已有了三分酒意,此时脸色却略显苍白,隔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各处分舵的舵主已陆续告辞下山,我将查访线索的任务交给了传音堂,涿州分舵从旁配合,但愿结果不会让我失望。”
他的话似乎答非所问,但唐斐已明了其中含义。云堡传音堂负责外间与苍山的联络,以及各地分舵的配合协调,堂主云井然经验丰富,应是适合人选。涿州那边的分舵舵主则是云向隅。按周信的供述,其父周管事是在涿州经营产业期间因亏空而自尽,他本人初次与自称情报贩子的陈性商人接触也是在涿州,就地理方位而言,当地又与万花谷所在的沧州毗邻,无论怎么看,涿州分舵都有着一定的责任,而且舵主云向隅是楚瀚亭的弟弟,完全有条件让周信听命于他,同时在堡内根基深厚,耳目灵通,符合凶手的所有特质,很难说没有嫌疑。
“倘若是我,对于身上疑点众多的下属,绝不会轻纵。”唐斐道,“勾结外敌是大事,就算不关起来审问,至少也要扣在身边,一切等查出结果再说,云堡主诚然气量宽宏。”
云倾默然,虽然听出了对方的不以为然,但并不着恼,因为唐斐所说的,的确是这种情况下最合理的方式。
“向隅长我四岁,早年曾是我的随身护卫,共历生死,这些年更为堡中立下偌大功劳。”他说道,“既然没有明证,他又自请要回去彻查,总需给予机会。而且还要考虑到楚总管的感受。”他顿了顿,“只是,事关云堡的安危,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除了井然,我还会另派人手暗中调查,希望到时两方面传回的讯息印证相符,真相终能水落石出。”
唐斐脑海中浮现出云向隅自负又傲慢的神情,他对此人殊无好感,心道这样处理实在是不够果断,徒然自找麻烦。不过,暗中调查自己的下属,就算是出于无奈,为了兼顾情份和安全,以云倾的洁癖性格想必心里也相当不好受,因此嘲讽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破例没有出口。
云倾看着他的表情,忽而淡淡一笑:“当然,唐掌门久历江湖,杀伐决断,而今更是已经放下往日恩怨,不萦于怀,这一点小事于你看来自是不算什么,值不得为此烦恼。云某虽虚长两岁,却终究心存挂碍,难以超脱,原是比不得的。”
左家庄初见之时,他目睹唐斐狼狈不堪、落拓失意,简直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尤其是在这山谷中,却见对方收敛锋芒,每日只是疗伤做饭,仿似自得其乐,前尘羁绊尽数抛诸一边,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轻松。”唐斐道,云倾才发觉自己将心中想法说出了口,但对方的语气里并无惯常的讥刺之意,只淡淡道,“你眼中的心无挂碍,不过是事不干己,旁观者清而已。倘若真的事事都能处置得当,我又何至于落到功力尽毁的田地?若非寄身云堡,也不知道此刻会在何处,能否有片瓦遮头。”甚至于有没有命在,都很难说。
他顿了顿,脸上罕有地现出一丝自嘲:“云三公子当惯了堡主,怕是不清楚凡事都要靠自己争抢,一不小心就从高处跌落的滋味。处理内忧外患虽然烦人,但是被人算计,至少说明你还有被算计的价值,总好过了无人理睬、自生自灭。”
反观自己,如今确是无所牵挂,无事一身轻,只因往日在意过的那些人和事,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