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作为一个蒙受关照的病号以及客卿,请主家吃顿饭原是应当应份,甚至要感谢人家肯赏光,何况云堡主还送了许多炊具、美酒和上等食材,就差替你做好端上桌了。
所以唐斐腹诽归腹诽,却没小气到要推脱,待到众人放下东西告退,就开始动手准备。他把鹿肉、黄羊肉等新鲜野味洗净,切成薄片、条状或小块,用调料腌制,想想也不能全靠云倾提供的食材,又打了两只山鸡,去毛剖洗干净,到溪水边摘了一把水芹。
山谷中虽是气候宜人,但看婷云等人身上都已添了披风夹袄,进入九月,苍山已是北风萧萧,不久即将降下初雪。到了午后,他在烧烤用的铁槽里放好木炭,想了想,仍是点起了一小堆篝火。
云倾来到流萤海时已是黄昏近晚,只见铁槽里木炭燃得半明半暗,唐斐站在跟前,好整以暇地翻烤着几串蘑菇,旁边架子上,备好的肉和菜蔬如小山般码得整整齐齐,不远处,那堆他从来看不顺眼的篝火像是刚烧过一阵,将熄未熄地冒着烟气,石桌上已摆好了盘碟碗筷、酒壶酒杯,俨然一副充满烟火气息的安逸景象。
“有劳唐先生了,”他客气地说道,“都说了只是小酌,不必费心弄得如此麻烦。”
唐斐侧过头瞥他一眼,也懒得抬杠了,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反正堡主的野味放着不吃,过几天也是要坏的。况且武林之中,能尝到又敢吃我做的东西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云倾顿了一下,他倒没有想过这一层,或许是因为从初次见面起,数月来的相处都不太符合一般意义上的江湖常规。如果有个人一再地替你解毒疗伤,尽管满脸写着不满意、嫌麻烦,却切实地在帮忙救命,又曾经在你面前泡温泉热晕,衣不蔽体地被抱回去,就算明知是危险人物,恐怕也很难提起警戒。他微微一笑:“既然防不住,尝与不尝都一个样,还是先享了口福再说。”
唐斐挑了挑眉,云倾虽然有诸多毛病,堡主当得不够精明,但气度无疑是足够的,至少这句话很对脾气。
抬眼看去,云倾已脱下身上的素面缂丝斗篷,随手放在一个石墩上,他今日没有穿白,而是着一身莲青色的长衣,袖口和衣襟下摆处仍以同色丝线绣出流云纹样。
唐斐手里翻烤的动作不觉停了一停,想不到,随口戏言之下,云倾真的换了衣着前来赴约,而且选择的服色竟是莲青的,偏于深郁的青蓝色调映衬着他白皙如玉的面庞与乌墨般的长发,愈发显得洁净而透彻,少了平日的距离感,有种别样的风流雅致。
记忆里,唐秋最常穿的颜色就是月白与莲青。如果两相比较,唐秋更柔和,云倾偏于清冷,但一样地清标绝俗,人材出众。恍惚间光影重合,流年倒换,仿佛又看见一身莲青色衣衫的唐秋走进弊旧的竹屋里,对生闷气的自己半是劝说、半是宽慰:“好了,内门的家宴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晓得?从头到尾就是听父亲和长老他们训话,饭都吃不上几口,不参加才是自在。别闷着了,我带了米和菜,咱们快张罗点吃的,小梦等会儿还想来吃夜宵呢。”
鼻端传来微焦的香气,他省过神,赶紧将快要烤糊的山蘑挪到炭火少的位置,均匀地洒上一层用细盐、干辣椒粉和香草配成的调料。
云倾在石桌旁坐下,他注意到唐客卿的目光在自己的衣着上一再流连,打量得十分用心,也不甚在意。吃野味不能穿白衣的条件虽说古怪,但唐斐本就思路清奇,惯于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没事找事,真要计较的话,压根生气不过来。
身边的人反应倒是出乎意料地大。自己随口提一句,柔云先是一脸讶然,继而就少有地不淡定起来:“公子要换其他颜色的衣衫?这两年添置的都是白衣……好在前些年还做过几套质料不错的,有湖绿、水蓝、月白、烟紫……统统一次都未曾上过身呢。还是唐先生有本事,等婢子和俏云一起翻一翻箱底!”
云倾好容易才拒绝了两个婢女的热情推荐,从她们捧来的外衫里选了件比较家常低调的。着白衣在山野间烤肉固然不太相称,可是一身色彩鲜亮的新衣似乎更加奇怪。
结果出门时,但凡遇见的从属,差不多都是一副错愕不可思议的表情,有的瞪圆眼睛,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一时竟没能认出堡主。
云倾不禁要思索,自己的形象在下属们眼中就这么单一?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穿着纯白以外的服饰是在什么时候了,三年前、五年前,还是更早?或者说,这些年他对衣着几乎没有印象,既不在意,也无需上心。身为堡主,这本是生活与职责的一部分,分内当为、天经地义。
故而记忆所及皆是一片如雪的白,飘逸而寂寥。他仍会觉得其他缤纷的色彩好看,就像有时遇到妙龄少女婉转的歌喉、翩跹的舞姿,也会驻足欣赏,但是那一切与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只细瓷碟推到面前,上面摆着两串蘑菇,云倾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唐斐没开口,只用眼神示意:“你不是特地跑来要吃么,诺,尝尝吧。”
两根竹签,每根上穿着三只圆滚滚的山蘑,已经炙烤成均匀的褐色,微微泛出金黄。云倾也不客套,伸手拿起一串凑近唇边。时近深秋,山蘑菌盖肥厚,又早已腌制入味,外皮烤得浓香,一口下去但觉馥郁滑嫩,汁水丰溢,微辣中又能尝出菌菇特有的鲜甜,口感着实美味。
云倾心里赞许了一声,单凭调味,就可知唐斐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他面上不肯表露,而是漫不经意道:“好像有点焦。”
唐前掌门面色一沉,很是不爽,不过是一时疏忽,火候掌握得略有瑕疵,他都已经把最焦的一串自己吃了,虽是边缘烤得略过火,但也唇齿留香、别有风味,云倾竟还挑剔。
他哼了一声,想说嫌不好就别吃,却见对方抱怨完后,毫不迟疑地一串接一串,将烤蘑菇逐个消灭干净,举止优雅,神情极是适意。
面对这样的食客,唐前掌门也有点没脾气,况且此刻手边正忙。他已经将十余根肉串排列在铁槽一端,不时翻转,洒上调料粉末,另一端却架上了铁丝网,将薄薄的黄羊肉片平摊在上面开始炙烤。
不多时,诱人的烤肉香气在空气里弥散,直令人食指大动。云倾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慢慢地啜饮,他注意到,唐斐有一双相当耐看的手,线条修长,指节分明,每一个翻烤的动作和手势幅度都很小,却超乎寻常地稳定和精准,带着赏心悦目的流畅感。
外间草木凋残,山谷中却似忘记了季节,清风徐徐,木槿正在含苞,枝叶间绽出零星的白色与粉色花朵,芍药花仍然开得明艳,夕阳的斜辉将景与人都镀上了暖黄的光晕,他有短暂的放空,一杯饮尽,不觉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
等唐斐端着两盘烤野味、烤菜蔬走过来,就见到云倾握着酒杯,白玉般的面颊上现出一丝薄红,杯中美酒色如碧玉,轻轻荡漾,与他身上莲青的衣衫相得益彰,
唐斐:“……”,没记错的话,这酒可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入口清冽甘醇,劲道却大得很,云倾特地命人送来,难不成是要灌醉他自个?
“我说,”他将两只木盘放下,忍不住道,“你真是来找我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