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云倾的回忆里,谢蕴湄很快成了周遭人眼中的狐狸精。不知耻、挖墙脚、恩将仇报,针对她的算计也接二连三,就如宅斗话本里的情节一样,游湖时被推落水,习剑时失手误伤,大夫人珍藏的一对鸾凤金钗失窃,查来查去却在小谢房中找到。虽然谢蕴湄足够戒备,最终证实是二小姐慕容荻指使身边丫鬟所为,但云倾已经极为不快。
当他发现,慕容执竟然借故将自己调开,意图对小谢用强时,终于忍无可忍,将表哥重重地揍了一顿,带着少女离开了慕容家。
“初涉江湖,意气风发,冲动一些也是难免。”唐斐道,“不过,我猜,这谢姑娘身上的麻烦事,恐怕才刚开始吧?”
云倾默然,他很想反驳,但唐前掌门的话并没说错,思及之后接踵而至的种种状况,端起酒碗,又仰头饮了一口。
云氏一族的产业主要分布在北方,但出于游历、经商等缘故,在江淮一代活动或居住的族人也有一些。云倾离开慕容家,不久街道传讯,族中叔伯为了一笔桐油生意,与天门帮结下梁子,七日后约战于镇江城外。
天门帮是当地帮派。强龙不压地头蛇,身在江南的云氏族人纷纷赶去相助。云倾知道云冉等人也会到场,他本就想让小谢拜见父亲和义父,两人于是也从苏州前往镇江。
“天门帮的当家罗天一以刀法见长,本以为最多一场刀剑之争,孰料罗天一请来一个身怀异能的帮手,擅能驱使鸦鹊,绰号“黑风怪客”,是夜镇江城外,沙洲之上,数百成千只乌鸦席卷扑袭,打磨过的鸟慧锋锐如剪,云氏族人始料未及,顿时手忙脚乱。
也是在当晚,云倾发觉小谢处变不惊,十分机敏聪慧,当多数人都在穷于应付时,她最先留意到黑风怪客口中藏着特质的木哨,发出一种不易辨别的气声,从而控制鸦群进袭,她立即用随身携带的瑶琴加以干扰,使得局势为之一缓。
这场交战不久便告结束,义父秦深以啸声将乌鸦震落一片,惊走黑风怪客,天门帮不得不认输,云倾的心里很是喜悦,既为义父大展神威而骄傲,又高兴小谢得到族人称许,自己心悦的人,父亲和义父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似预期顺利,情深问起小谢的来历,他将如何相遇,以及离开舅舅家的始末一一相告,两位长辈并不在意与慕容家闹得不愉快,但对于小谢的态度却有些微妙。云冉尚且宽和,秦深却显得淡淡的,不冷不热。尽管并未形诸于外,但云倾仍是在他投向少女的目光里看到了审视与怀疑。能够觉出,自己与小谢在一起,在精明干练的义父眼里并不是件好事。
谢蕴湄外表柔弱,性子却极为敏感要强,不可能觉察不到秦总管的提防和漠视。她面上强颜欢笑,转过身来,不止一次躲在房中悄悄垂泪。
一边是钟情的姑娘,一边是自小敬爱的亲人,云倾陷入了深深的烦恼和两难。他不明白,以秦深的胸襟和见地,不应有门户之见才是,而且永州谢家虽然没落,与云堡也称得上世交,何苦要为难一个孤身漂泊的少女?
“本来按照计划,在镇江住上些日子,就该前去杭州,那里也是父亲他们的旧游之地。在动身前一晚,我忍耐不住,去问义父,可是对小谢有什么不满,为何不能对她好些?”云倾说道,“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冲动下言行失矩,说了些不敬的话,义父要我冷静下来,仔细思量,我也听不进去。”
秦深已经调查了谢蕴湄过往几年的经历。谢家逃离永州时遭遇追杀,发生在大约五年前,谢蕴湄只身来到苏州投亲却已是去岁年初的事,在此之前大半年,她曾在秦淮河畔一家青楼中当琴师,但继续向前追溯,在举家逃亡后的三年里,她与谢家的其他亲眷一样,查不到任何行踪或痕迹,就像凭空消失又出现一般。所有这些,连同沙洲那晚用琴声迫退乌鸦,她身上疑点重重,所展现出的本领与应变能力也大大超出了普通的同龄女子,不容小觑。
秦深甚至怀疑,琴艺只是一个幌子,小谢有可能掌握了类似摄心术之类的左道法门。
“姜还是老的辣,据闻秦总管功力深厚,通透练达,乃是不可多得的雄杰人物。”唐斐赞道,“确然识见不凡。”想来谢蕴湄即便有些手段,当时也不过十几岁,须瞒不过秦深的眼力。
“我心里不高兴,当场与义父起了争执。”云倾扫了他一眼,觉得这话里又有风凉之意,淡淡说道,“想不到的是,从义父那里出来,掉过头却发觉小谢不见了,她随身的衣物、瑶琴也都带走,房中只留下一张字条。我明白,她必定是听见了方才的争吵,才不辞而别,我情急之下追出了客栈,要将她寻回来。”
他知道小谢应是不会去杭州,故而朝相反方向追去,谢蕴湄走得很快,一路上还刻意隐藏踪迹、误导方向,但他也不傻,凭着沿路打听和几分运气,两天后终是在一座江边小镇上截住了人。
“她先是骂我,说我不识好歹,堂堂名门少侠何苦纠缠一个妖女,没的折了身价,她可高攀不起。”云倾道,“我知道她心里委屈,也不还口,她骂到一半便哭了,说她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只会招来祸患,本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拖累我……我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否则将来定会悔之晚矣。
唐斐心道,倘若你没能追上她,才是大大的幸事。这谢姑娘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却是心计甚深,她越是如此回避,云三公子就越割舍不下,就算本来心里有些疑窦,顾虑到她或有苦衷,也必不会再行追问。
他没有再做评价,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云倾注视篝火堆里将熄未熄的火星,随着叙述的情节渐转深入,他的表情也越发淡漠,隔了片刻才继续道,“……好不容易,我才哄得她重归于好。小谢说,她一直有个心愿,想回潇湘一趟,寻找家人的去向,或许谢家还有人与她一样逃得性命,流落江湖也说不定。我心里也有些负气,不想马上回去面对义父,又不放心她孤身独行,故而决定一起前往。当晚我们就在江边雇了一艘小船,向西往湖湘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