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涿州到苍山,快马也需四五日行程,云向隅只带了两名随从,在一个清寒的冬日赶回了云堡。
他回山的消息已通过传音堂知会堡中,从踏入外门起,就觉出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似乎格外压抑,护卫、管事、从人,遇见的人仍会向他点头招呼或施礼,但总觉得少了以往的轻松随意,代之以某种审慎的距离感。在暗潮涌动的档口突然归来,堡中上下都为之侧目,猜测着背后的原因。
楚瀚亭等在石廊下,表情凝重。他对弟弟在涿州捅出的漏子气恼万分,又疑虑重重。但云向隅到底是听从劝告,自动跑回来请罪,总好过了堡主下令问责,甚至是直接采取强制措施。眼下也不及责问,他心中忧虑,只用力瞪了弟弟一眼,沉声道:“随我来,堡主吩咐了,你一到就立即面见。”
云向隅走了几步,发现是通往书房的方向,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情绪。事到如今,云倾仍愿意像对待自己人一样,在书房见他,这是一种无言的期待,然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注定要让堡主失望。
云倾日常理事的书房离议事厅不远,空间疏阔,云向隅跟在楚瀚亭身后进入。他对此间颇为熟悉,仅仅一个多月前还来过,只是那会房中并无旁人,而此刻,云堡四卫中的云松和云泽都在,云倾身后侍立着两名美貌少女,正是柔云和俏云,此外还有一名管事打扮的男子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却是与自家沾了些亲戚关系的云枞。
云向隅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躬身施礼,云倾待他从来亲厚,今日却没有让他免礼,只微微颔首,神情淡然。
这时书房的门轻扣了两下,有从人禀道:“客卿唐先生来了。”门扇一开,一名年轻男子迈步而入,众人都是一愕,进来的竟是唐斐。
云倾蹙眉,他并没让人知会客卿参加,这家伙不请自来,耳目倒是灵通。但见唐斐神色自若,进门后拱了拱手,径自在一旁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就好像熟门熟路,早已出入惯了堡主的书房一般。
云倾很无语,尤其是看见唐客卿身上罩了件厚棉袍,裹得严严实实,更有几分哑然。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只不动声色地投去一瞥,权当此人不存在,转而淡淡道:“向隅,你擅自离了涿州,星夜兼程回到苍山,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云向隅感到所有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满含疑问和审视,其中一道分外焦灼,来自兄长楚瀚亭。他向四周望了一眼,但觉如芒在背。论资历,如今的云堡四卫和四婢都是自己的后辈,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客卿唐文尤其不知所谓,但他已没有立场要求云倾禀退左右。
凭着一股血气往回赶,但直到站在这间熟悉的书房里,面对质询,才发现自承己过竟是如此艰难。他张了张口,终是把心一横,单膝点地跪下,沉声道:“属下是特为回来请罪的,涿州分舵的账目亏空都是属下的过失所致,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愿领受堡主责罚!”
没有人出声,室内的气氛有种窒息般的凝肃,云倾的声音平淡依旧:“还有呢?”
云向隅的背脊略略僵硬,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还有那份关于紫椴木材的契书……”
“你是说这个么?”云倾衣袖一拂,一卷写满字迹的文书平平朝他飞来,“两人合抱粗细的上等紫椴,在林谷也是数量有限,市价纹银八十两一根,你却比照紫杉,只作价二十两,一卖就是近千根,好大的手笔!指使周信冒用云枞的名义做手脚,也不看看你表弟担得起么!”
云枞满心委屈,他对楚总管兄弟一向恭顺,但这一次确实不知情也担不起,简直是飞来横祸,坑死人不偿命,思及周信的父亲生前就在涿州分舵管理事务,是云向隅的下属,自己之所以对周信多有看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这层渊源,他强忍着没出声,但看向云向隅的眼神不免带上了几分怨念和怀疑。
云向隅接住文书,默默展开看了一眼。这是一份留底的副本,日期是今年三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紫椴大木千跟,产地苍山林谷,一年内交付,否则按时价双倍赔偿。他只觉口中发苦,先前遇到难处,一念之差答应了厉行舟的条件,并通过周信,利用云枞的名义给契书盖好了印信。原本只是权宜之计,一俟解去燃眉之急便设法补救,从雁形门处收回契书,万万想不到,半年光景,事态急转直下,一应打算都落了空,云堡这边又突然被捅破,周信居然是内奸,别说云枞担不起,连自己也无法收场了。他一向倨傲,此刻也感气沮,涩声道:“是属下糊涂,蒙了心窍,以致今日田地。任凭堡主如何发落,属下都甘心领受,绝无怨怼。”
他顿了顿:“但有一点,我虽然让周信办过事,但从不知道他原来暗通万花谷,出卖堡中的情报,这等狼心狗肺的勾当,我云向隅从未做过,也不屑为之!”
云松沉声道:“周信可是你杀的?你见他被关押审问,生怕所作所为败露,故而下手灭口,是也不是?”他这些日子一直追查,却苦无线索,故而出言质问。
云向隅冷然道:“倘若我为了遮掩己过,到了不惜肆意杀人的地步,又何必回山坦承?”
云松心道,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除了亏空账目、盗卖木材,是不是还干了其他对不起云堡的好事?
楚瀚亭早已气得脸色铁青,再也忍耐不住,上前重重一脚踹在弟弟身上,喝道:“你这是认错的态度?辜负公子的信任,欺上瞒下,帮着外人套取堡里的利益,还有脸侃侃而谈?孽障!小时候爹爹是怎生教导你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
云向隅摇晃一下,只觉腰间一阵剧痛,强忍着跪地不动,心知兄长动了真怒。家中双亲去世得早,楚瀚亭的年龄比他大得多,云向隅可说是由兄长抚养长大,感情十分亲厚,心里一时也是黯然。
楚瀚亭待要再打,云倾摆手止住,望了一眼俏云。
俏云会意,踏前一步朗声道:禀堡主,涿州分舵去岁的账目,经堡内与涿州本地对照查实,虚报、坏账、拆借等大小十一笔,计亏空一万九千三百二十七两,尚未平账;今年初至今计二十三笔,五万三千七百两,其中最大两笔分别是四月初七支取二万五千两,理由是购置北郊一处庄子,六月十五一万两,欲打制一批兵刃和农具,但过后均未见落实;……总计虚账七万三千零二十七两。
她声音清脆,口齿灵便,将查出的虚账数额和名目一一报出,一时房中落针可闻,谁都没有说话。
“向隅,”云倾注目堂下,在一室寂然中缓缓说道,“你了解我的性情,既然将涿州分舵交给你,就尽量不加干涉,不仅是你,对云檀、向舵主他们也一样,都是一视同仁。但今次我必须过问清楚,不到两年内七万多两,又不惜假造文书,替雁形门廉价获取木材,我知道你并非贪财之人,突然要这许多银两做什么?”
云向隅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不与云倾视线相对。他当然知道传音堂在着手调查,但仍有措手不及之感,踌躇了一下才闷声道:“是属下近年来不知节制,沾染了吃喝嫖赌的恶习。”
他说得有些艰难,但除此之外,实在也找不出更好的原因来解释如此多银两的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