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楚瀚亭来到书房求见堡主,他的面色仍然很不好,请云倾禀退左右,而后毫不迟疑地跪倒在地:“堡主,属下是来请罪的。”
云倾的心情也正起伏不定,他知道厉行舟不怀好意,但所述的情况不可能都是假的,自己希望云向隅能撇清嫌疑,可到底与万花谷扯上了关系,其中隐情不能不弄个明白。楚瀚亭在这个时候来请罪,简直是添乱,他叹了口气:“楚总管,向隅随我多年,我不信他会投效柳无影,但此事不能拖延太久,势必要有个定论。厉行舟那些话究竟怎么回事?你与其找我求情,不如再去劝劝他,无论为了云堡还是他自己,都不应再有隐瞒。”
说着,伸手欲扶,楚瀚亭却坚持跪着不动。他连日来因为焦虑忧急已经憔悴了不少,此刻越发显得颓然:“堡主,向隅带去雁形门的那个孩子,的确是他瞒着同门上下,偷偷收养的。”
云倾的手停在半空。他转回书案后坐下,注视自家的总管,徐徐道:“如此说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起来慢慢说罢。”
楚瀚亭仍没有起身,低声道:“具体情形,属下目前还不清楚,只是知晓厉行舟口中孩童的来历。”他顿了一下,咬了咬牙:“他名叫郑延佑,丙辰年四月生,是青桓的儿子。”
“青桓,廖青桓?”云倾的目光倏地一凝,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已经多年不曾有人当面提起,想不到,会在今时今日,调查云向隅时传入耳中。
一时间,记忆的片段像被唤起,凌乱地掠过脑海。近十年前,廖青桓与尚未改姓的楚向隅一样,是自己少时的四名亲随护卫之一,随同来到江南,当他与谢蕴湄一起花前月下,漫步在苏州街头时,他们几人就远远地缀在后面,待到与慕容家闹翻,又护卫着自己和小谢离开苏州。
在镇江与父亲、义父会合后,秦深派廖青桓和楚向隅外出办事,一连多日未归,云倾也没放在心上,那会儿他正夹在意中人和义父之间,左右为难,不久后就追着谢蕴湄孤身出走,没带任何随从。再往后,等到一连串噩梦般的经历渐渐远去,他有精神和体力关注身边变化时,护卫里再也不见了廖青桓的身影。又过了一段日子,他才从周围下属闪避又支吾的言词中得知,廖青桓暗通仇敌,出卖云堡,已被按门规处死。
起因仍然是万花谷,廖青桓奉命调查谢蕴湄的底细,辗转追踪到秦淮河畔的青楼,却在那里邂逅并迷恋上了一位清倌人,不惜一切要替她赎身,但一个小小护卫又从何筹措所需的大笔银两?就在犯愁之际,他失手被一伙陌生人擒住,严刑拷打,当对方拿那女子的性命相要挟,同时又许诺以身契和丰厚银两作为酬劳时,廖青桓屈服了。此后堡主云冉和总管秦深组织人手前赴岳阳营救云倾,以及之后在湖湘与万花谷几番交手缠斗,他都曾充当内应,向敌方通风报讯。
秦总管是何等人物,眼里揉不下沙子,察觉端倪后立即顺藤摸瓜,铲除内奸。廖青桓与那名女子一起潜逃,在途中被云堡派出的护卫拦截,死于剑下。
云倾将飘远的思绪拉回,他记得,负责追杀并且亲自动手处决廖青桓的,就是云向隅。其时自己已从潇湘返回北地苍山,正在不分昼夜地苦修折梅心法。后来只是听说,云向隅带回了两具年轻男女的尸身,乃是廖青桓和那名害得他身败名裂的女子。
他那时已经十分麻木,闻讯后什么都没说,既然两情相悦的姑娘都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诱入陷阱,曾经亲如兄弟的下属选择背叛,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他只是有些恍惚,仿佛世界已褪去原本色彩,变得不再真实。
而现在,他好像又一次感到了那种无法言述的恍惚与空虚。丙辰年生辰,这个叫延佑的孩子应是在廖青桓死后才出生。
“是向隅放过了那个女子?”他问道。
楚瀚亭跪在地上,但觉周遭的空气里有种凝冰般的寒意,他不敢抬头:“是。公子知道,向隅和青桓打小交好,早年在外历练时,廖青桓救过他的命。向隅曾同我言道,原以为可以做一辈子兄弟,守望相助,岂料世事无常,好友就这样误入歧途,手上沾染了同门的鲜血,再不能回头……他比任何人都要痛心疾首。”
因此,当重伤将死的廖青桓倒在面前,用最后的力气恳求他放过自己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时,云向隅终归没能狠下心拒绝。他将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安置在附近的镇上,又设法找了一具新丧不久的年轻女尸,带回云堡复命。
云倾蹙紧了眉头:“那女子现在何处?”
“已经不在人世。”楚瀚亭道,“她一直留在那座镇子上,隐姓埋名度日,孩子三岁时积劳病死。向隅说,她只是一枚棋子,身不由己,对廖青桓是真心的。”
云倾默然不语,他不确定情况是否当真如此,还是楚总管为了替弟弟说情,但这些话的确令他回想起了谢蕴湄,想起她婉转低徊的愁绪,她的挣扎不甘、绝望与仇恨。早先云向隅和谭青桓同去金陵察访,想来早已见过这个女子,甚至目睹了好友坠入情网、步步沦陷的过程。
也难怪柳无影当初重起炉灶,不叫万柳庄而称万花谷。此人不仅工于心计,也确实很懂得利用手中控制的女子达到目的。
他沉默良久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瀚亭心中一紧,额头渗出细汗,他明白现下绝不能再有任何隐瞒:“大约五年前,属下发现向隅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总惦记着往山下跑,一去就是好几日。我起初以为她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弟妹的事,有一回借故一同下山,悄悄尾随,才发觉竟是收养了一个三四岁大的男童。他见我跟来,起初还想遮掩过去,被我一再追问才不得不道出原委。”
得知真相时又惊又怒的心情,楚总管至今记忆犹新,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刻意欺瞒堡主都是重责,况且这个孩子的身世与万花谷有着扯不清的关联,生父又因背叛云堡被处死,不管从哪方面看,他的存在都是隐患,是不该留下的。
“向隅看出我动了杀念,与我大吵一架,几乎拔剑相向。我只得退让,要他找一户人家,将这孩子远远地送走,远离江湖是非,平平常常长大也就罢了。然而那孩子应是在母腹中就颠沛流离之故,先天体弱,胎里带毒,需要长期以上好药材滋补,普通人家压根养不起……后来没法子,在冀州城郊寻了一户菜农,定期送去银两药材,权作寄养,仍随母姓叫做郑延佑。”
云倾心里已大致了然,印象中,云向隅提出愿往涿州分舵任事,就是在四五年前,只怕至少一部分原因是与郑延佑有关。待在云堡,倘若隔段时间就找借口下山,时间一长总会露出破绽;相形之下,涿州紧邻冀州,即使不时往来走动,也不至引人注意。
“看来向隅为了恪守对廖青桓的承诺,实在付出良多,纵然是亲子也未必能做到这般程度。”他淡淡说道,“可是你们用心良苦,瞒过了我,却没能瞒过外人。”
难怪厉行舟神情暧昧,口口声声不想道人是非,要为云堡留些颜面云云,原来根由在此处。
楚瀚亭满面羞惭,无话可说。他低着头,只看见绣有银色云纹的雪白衣袂从眼前浮过,下摆微微抖动,知道公子的心情并不似语气一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