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商行,随着平平常常的四字从云倾口中道出,包括雁形门在内,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只是吃惊的原因不尽相同。
相比闻所未闻的青石商行,在场的管事中还是有人听说过蕉叶的,尽管这也是一家规模普通的小商行,但毕竟有迹可寻。
楚瀚亭道:“据属下所知,蕉叶商行在苏杭、扬州都开有铺面,主营绸缎布匹,也有水粉梳篦等小巧物件,近一两年才开始涉足木料。据说它的东家从前是通惠商号的管事,故而有些人脉,还有传闻说,蕉叶其实就是通惠顺手开的分号,在里面占了一半股份。”
众人闻言,神色又有变化,通惠是江南实力最雄厚的商号,放在北方也无人不知,比利丰还要胜出一筹。更重要的是,它的主家是金陵左家庄,也就是堡主的师兄左回风。如果蕉叶商行具有这样的背景,云向隅与之合伙,至少谈不上投效万花谷。
柔云将供词交给众人传阅,内容不长,云向隅只简要告知了蕉叶的名称,以及账本所在地点,重申自己不是内奸,并在末尾签名画押。轮到唐斐时,他只随意瞟了一眼就传给了云泽。
厅中下属依次接过写满字迹的供词,有的意外,有的疑惑,有的低头思索。陈瑞生的神色还保持着镇定,但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眼神飘忽,不由自主朝坐在厅堂另一侧的某个人溜去。那人却没有看他,目光跟随供词从一个人手中传给另一个,面上仍神态如常,但不时双眼微眯,似在思量着什么。
厉行舟从刚才起就没再出声,这时也同样仔细观察每一个云堡下属过目后的表情。大多数人都显得惑然不解,此外似乎并无其他情绪或异状。他略略放心,与那人隐晦地对视了一眼。真是百密一疏,云向隅到底扛不过压力,供出了蕉叶的存在,更想不到的是,还私藏了一本账册。有关账目本已全部转移,涿州舵主留了这么一手,可见连番事端下来,心里终究存了怀疑。幸而,云向隅已经死了,不会造成更多麻烦。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本以为凭着之前的布局,能够十拿九稳地令云向隅顶替罪名,岂料顷刻间变数横生,楚瀚亭仍有翻盘余地。自己利用蕉叶做的手脚没那么容易处理干净,万一堡主下令全力追查,发现了端倪,再想推卸可是千难万难。
他脑中念头电转,须知青石商行的账目虽是假造的,为了瞒天过海却花了不少心思,里面一笔笔花销都能对得上号,就算又出现另一本账册,孰真孰假,一时间难以定论。自己脱身应是不难,但他潜伏数年,多番苦心筹谋,也要随着一走了之尽数落空,眼看距离发动的时机不远,让人如何能甘心?他其实还有一张底牌,倘若用得好,仍然能将云向隅彻底钉死,但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临时抛出,也是要冒一定风险的。
一直以来,他都隐藏得很好,从不贸然出头,精心维持着在堡里的人缘和口碑,地位稳固。而现在,是否到了该冒险一试,赌上运气的关头?他盘算着得失利弊,掌心不觉有些汗湿,同厉行舟和陈瑞生分别交换了一个眼色。
云松沉声道:“如大家所见,这其中确有难解之处,倘若云舵主的供述为真,传音堂搜出的青石商行账册又是怎么回事?这两处商行总不会是同一家。”
林宗海嘀咕道:“故布疑阵,也是有的。”
但他自己也清楚此语站不住脚,云向隅若是提前造一本假账册来混淆视听,那么必然会将真的毁去,至少不可能藏在自己的住处,任由云井然搜出;那本青石商行账册倘若不是云向隅的,又会是何人所为,出于什么目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心里对适才急着站出来顶撞楚瀚亭已经颇为后悔。
楚瀚亭看也不看他,冷然道:“堡主明鉴,向隅等着堡里核实情况,好洗清嫌疑,他是不可能自尽的。账册无端多出一本,我弟弟又没法替自己辩白,试问罪名一旦扣实到了他头上,最能从中获益的是谁?当然是那真正的内奸!”
供词仍在传递,无论看过还是没看过的下属,都不禁面现深思。如果楚瀚亭一开始就这样说,大家或许只会当他急着为弟弟开脱,但随着一前一后的证据摆出,情况越发复杂,楚总管的推测意外地有道理。就算云向隅当真故弄玄虚,自尽也是说不通的,难道背后真的藏着一场阴谋,涿州舵主之死另有缘故?
一些人的目光不觉又转向了陈瑞生。陈瑞生脸色有些发白,大声道:“属下只是据实以报,那章炳才经营的货船,所属的商行确实是叫青石商行没错!”
云松摇了摇头:“楚总管,单凭推断不能作数。你说云舵主不是自尽,但关押之处的墙壁上可是留有他的绝笔。”
“周信都会模仿云枞的笔迹,”楚瀚亭硬梆梆道,“能将向隅害到如此地步的内奸,仿照他的习惯写几个字,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气氛又一次陷入僵持,一些人已经禁不住想,恐怕今日议事无法得出结论,只能继续搁置,待查出进一步的证据再说了。也或许,即使再多查证也难以使内情明朗,云向隅之死注定要成为一个谜团,留在众人心中。
冯锡杰似乎有点不耐烦,从腰间抽出一根长烟管,开始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厉行舟转了转眼珠,朝上首一拱手:“云堡主,厉某既然在场与闻,不知这书状可否借来一观,说不定能提供些线索也未可知?”说着抬手一指。
云向隅的供词已经在云堡的核心下属中大致传了一圈,目前在冀州分舵的舵主陆君淮手中。陆君淮微微一怔,见云倾神情淡漠,不置可否,云松等人也未表示反对,于是起身朝雁形门一行走去。他对厉行舟显然相当反感,来到近前,待对方伸手来接时,手指突然向后缩了半尺,冷冷道:“卖弄口舌还不够,姓厉的,你朝我指什么指!当云堡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厉行舟接了个空,也不打话,就势变掌为爪,径朝那一纸供词抓去,陆君淮冷笑一声,左掌蕴劲推出,以掌缘反切他脉门。
两人相距三尺,各出单掌以小巧擒拿功夫缠斗,出手或凌厉或狠辣,均是毫不容情,虽然脚下站定不动,但顷刻间已斗得颇为激烈。
陆君淮右手拿着供词,多出几分顾忌,使用左手又不及厉行舟用右手灵活,很快便连遇险招,他见对方又是一掌,五指如钩迅急而至,自己已经避无可避,情急下叱呵一声,右手抖开纸张,朝着雁形门主当头罩下。
厉行舟眼前一花,视野里全是白黑交错写满墨迹的宣纸,急忙以左掌格挡,陆君淮索性,手上一松,任由供词落下,左掌骈指如刀向他击去。
下一瞬,厉行舟闷哼一声,分神之际不急闪避,肩膀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左手却抄住了供词。陆君淮奇招得手,但也没能完全避开之前的一抓,只闻“嗤拉”一声,他半边衣袖被撕裂,一只革囊从袖袋中掉落,在地上滚出数尺远。
两人都吃了小亏,各自退开一步,怒目而视。陆君淮哼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座。众下属都知道他与云向隅颇有交情,眼看朋友落得下场凄凉,也无怪意气难平。众人又何尝不是一肚子闷气,早已看雁形门不顺眼,不少人心里暗暗叫好。
云谭坐得最近,弯腰拾起革囊,要交还回去。楚瀚亭忽然道:“且慢,这不是向隅的随身之物?怎会在陆舵主这里?”
云向隅平时携带的革囊上绣有两棵落叶松,出自家中妻子之手。他早已瞧得熟了,一眼就认了出来。
众人都是一愕,陆君淮面上现出一丝尴尬,解释道:“日前云舵主来冀州”,我招待他喝了半晚酒,他离开时走得匆忙,将此物落下了。”又道,“我是想交给褚总管或者云舵主的家人,就是没寻到适合的时机,不知不觉一直带在身上。”
他回到苍山已有七八日,要交还总有机会,拖到现在,倒显出几分谨慎避嫌的意味。
云松问到:“陆舵主是哪一天与云舵主喝酒?他到冀州所为何事?”
陆君淮回忆了一下:“大概是九月廿七,他只说是一点私事,我就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