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严在众人的注视下拉开上面的白布，望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段青枫，心内百感交织，含泪不忍之下又盖了回去。

前段时间周严曾被王廷安排进山庄暗中一步一步接管里面的护卫，他与王廷相识了多年是有着情份的，可正是相识了多年彼此也是深切了解的。周严知道王廷是个什么样的人，预料得到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于是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避开其他人去找段青枫，巧合的是段青枫亦有此想法，两个人就在无人的地方撞见了。

周严看待段青枫与柏冬青是一样的，以长辈身份疼惜怜爱大过苛责怪罪，也没和他客气，先就开口问他，哪里料到段青枫直接就坦言承认了，周严当时气急了，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撑不住倒地跪下了，周严犹不解气，然而段青枫一言“周叔”就足够使他心软再下不去手。

这时门外来人找周严，说：“王管家有请。”周严才将思绪拉回，应了声就过去了。

院子里石桌上摆好了酒菜，王廷见周严现身就请他入座，周严停足微微朝左右略打量了，便在他对面位子上坐下了。

王廷提壶给周严倒了杯酒。

周严因看王廷此举不似往常，便问：“各处来参加宴会的宾客都尚在庄内，你不去照管着。”

王廷只一笑，也不抬起头，只道：“玉宣公子可以应对，而且你说错了，柳氏早就离开了。”

周严听罢没言语，毕竟柳长蓁与韩平是一路追着他出去的。

王廷问他道：“今日之前，你和段青枫见过面？”

周严也不隐瞒，道：“不错。”

王廷又问：“为何？”

王廷是明知故问，就要看周严如何回答。

周严道：“他请我帮他把玉墨公子的尸体送出去，我念旧情，答应了。”

王廷放下酒壶，抬眼道：“你没回答我。”

周严沉默了，半晌反问道：“我说了，你会杀了我吗？”

王廷听了倒笑了，道：“这么多年了，不至于。”

周严严肃道：“就因为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你从不会改变。”说着便把方才王廷倒的那一杯酒推了回去。

那酒里，下了毒。

王廷也不再装下去了，敛起了笑意，道：“周严，你叛了帝鸿！”

周严也怒了，反而正然向王廷道：“王廷，是你叛了帝鸿！”

王廷不语。

周严继续道：“我不像你，是主子从外面捡回来的小乞丐，我是山庄里的家生子，比你更知道这里的一切！你当真以为我远离主家这许多年就对所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吗？是从什么时候，辛氏开始内斗，开始外斗，开始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王廷闻及此话不禁冷笑一声，对周严道：“我错了，你才是那个，对这里最看不清的人！”一行说一行把那酒杯举到了他的嘴边，“做那事之前，该想到后果的，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该搭上一条命的。”

辛瑀当着人前“死了”，虽不是白青木下的手，但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段由无限感激莫子泠和殷孽，殷孽有些讪讪的，毕竟他是一个刺客，不该做这种帮助人的事，就往莫子泠的身后退了几步。

莫子泠觉察到，低头轻轻一笑。

晏澍趴在段由的背上，身体的温度渐次回暖，竟复苏过来，睁开双目第一眼见是段由，连意识都还未全然清醒就落了泪，拉着他道：“对不起，段伯，我没能把他带出来！”

段由知道晏澍所言之人是段青枫，闻言不觉长声哀叹，道：“以一人换少主一命，是他的荣幸！”又担心着晏澍刚活过来的身体，难免强压自己的内心反而劝慰他。

段由与晏澍言语间没有提及，却也都知道，段青枫牺牲自己不仅仅是换命，而是为了避免堂庭晏氏与帝鸿辛氏在名义上起冲突，毕竟辛氏庄主辛玉墨真实的身份从不曾公开过，他是在用自己给晏澍返回堂庭重掌晏氏铺路，他让“段青枫”这个辛氏的护卫执掌永远留在了辛氏。

莫子泠在一旁冷眼看着，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有所感触，倒不如先时那般伤痛罢了。

说话间，晏澍也留意到莫子泠，忙轻轻唤了她一声。

莫子泠会意，近前些，不待他开口就抢先摇了摇头，道：“被发妖吸收掉的魂灵，是被消化了的，于六界中再无挽回。”

晏澍低了头，道了声：“谢谢。”

莫子泠微微颔首回应。

晏澍从不知，段青枫是何时把发妖从根寄生到了自己身上，原是他早就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上方天空传来一声鸟叫，随后各处便走出一些人来，上前齐向莫子泠躬身行礼。

莫子泠对晏澍道：“我说过，你走出那道门，我保你安全回到堂庭。”说着递过去一个眼神，那些人便都守在了段由的两旁。

殷孽站在远处些许没了耐性，就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莫子泠听了便心下懂得，与晏澍等人作辞，转身回到殷孽身边，两个人相行离开了。

路上，莫子泠因问殷孽：“白青木呢？”

殷孽答道：“应该去找江楼月麻烦了吧，知道了柏冬青死亡的真相，以他的脾气按捺不住的。”

莫子泠担忧道：“给江楼月下令变容杀人的终归是柳长蓁，白青木不会也去找他吧？”

殷孽淡淡回道：“不会，帝鸿这一行是他与楼主交易的最后一次，以后不论生死都是长琴楼的人了，要守规矩，无令不得杀人，杀妖倒是尚可。”

莫子泠便把紧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白青木虽不能真的杀了江楼月，好在江楼月也不足以动得了白青木，两相之下，算安心吧。

殷孽见着她又在为别人如此悬心，那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起来，驻足反问她道：“提起这个，你现在担心的人不该是你的殷大哥吗？”

莫子泠疑惑。

殷孽解释道：“是你让他活下来的，他的武力又与我不相上下，长琴楼可不需要两个白衣刺客，我与他必有一战！”

“所以，呢？”

“……”

殷孽瞧莫子泠根本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就自己先戳破了自己，又因心虚别开了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所以，阿莫是不是该给些补偿！”

莫子泠不是没有看出殷孽另有所念的心思，方才就是故意没有搭言的。

殷孽不闻莫子泠回应，且她又习惯了不把思绪向外表现，就心里慌慌的，平日里莫子泠的内心想法他很快就能猜得出来，此一时竟有点琢磨不定了。

半晌，莫子泠开口道：“先回去。”

殷孽听了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王廷次日向外宣称上任庄主辛瑀所做屠戮同族之人的事都是赖于妖邪的侵入，前护卫执掌段青枫秉承忠义，以已命作献亲手铲除污祟，帝鸿上下皆要为其守祭三日。

其实一切不过说辞，所有人心照不宣罢了。

旁的人闭口不言，为的是帝鸿这棵大树还有耸立的价值，辛氏族内的人也不开口，不过是因着山庄不倒才能够保得住自己的富贵。风风雨雨几百年了，不相干的事没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强出这个头。

辛玉宣是被选定作下一任辛氏族长的，也就是帝鸿山庄的庄主，几日来一直在日夜不停地忙着帝鸿应付各家的事，觉也不曾得睡饭也不曾得吃，唐原恐他身体撑不住，自行去厨房里要了些清淡的小菜汤点给他送了过去，不想推开门进去就隐隐闻及有哭音，转过屏风就瞧见辛玉宣把人都赶了出去，正自己席地缩在床边，默默流泪呢。

唐原把食盒放在桌上，几步走了过去，近前蹲下身，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关切问道：“可是这几日，累了？”

辛玉宣发现唐原来了，连忙把眼泪忍了回去，勉强自己笑了笑，佯作无谓道：“啊，没什么，外面又来人了，是吧？”说着自己就要起来。

唐原便摇头，示意没有，辛玉宣分明看见，还装作没看见，脚下滑倒却还在坚持着要站立。自发生这些事以来，辛玉宣就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真实的感受，现下已到了近乎崩溃的状态。

唐原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他过来紧紧抱住，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憋了半日，才哽咽着声音对他道：“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辛玉宣听了此话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再也撑不住，抓住唐原就失声痛哭起来。

柳长蓁承受不住依靠在树上，如失措般疯狂地相互按压因惊吓过度而不停颤抖的双手。

柳长蓁在旁看着他一直处于近乎癫痴的状态于心不忍，连忙上前去强行制止，并一面大声唤他的名字，希望可以叫回他的神志。

即便是没有莫子泠故意化妖骇人的举动，柳长蓁往日中偶尔也会有不同于常人的时候，此次不过是被引了出来。

韩平在麂水待得久了，当然是知道柳长蓁有这个的，唯恐他伤到自己，便上来了，果然就在慌乱中被打到了，呛了一大口血。

谁知柳长蓁面扑鲜血，竟把意识苏醒过来，一见韩平嘴角的血迹便知是被自己所伤，之前被挫败的怒火连带着韩平这一下尽数转变成了对莫子泠的恨意，竟笑了，阴沉了神色玩味沙哑着嗓音道：“我会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