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的荷花池结了一层冰，铁树银花的日子里，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侍弄花草的侍女，刚从暖房出来，叽叽喳喳地走成一排。
“听说账房在改制，这几天乱糟糟的呢。”
“你怎么知道的？咱们后院和账房隔得可远，莫不是被谁勾走了心吧？”
“瞎说什么呢！”后头的侍女羞赧着捶打身边的人，“才不是呢，这不是夫人也在账房嘛，我昨日去夫人房中送梅花枝听见的。”
几人边走边聊，绕着园中的池塘走了一圈。
“这夫人为何要改制账房？”
“对呀，原本不是好好的么，难不成新官上任三把火，偏要整出些什么幺蛾子？”
一开始被调侃的侍女皱了皱眉头，站定脚步，“说什么呢，夫人自有她的道理，我看新账房就挺好的，那几个账房先生这几日都兴高采烈的呢。”
正走着，就看见两个女子在锦鲤池边，其中一个背对着众人坐着，心不在焉地哼着短调。
“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大白天在这偷懒？”
后头的侍女没拉住，领头的就已经开口斥责。
只见那站着的侍女眉头一蹙，两手一踹，严厉道：“夫人来看景，还要你们允许？”
“夫人？！”
几人措手不及，就被后头唯一一个见过阮青青和洇红的侍女拉着跪下，“夫人恕罪！奴婢不曾见过夫人，这才失了分寸，请王妃责罚！”
“又要我恕罪，又要我责罚。”
那身着绛红袄裙的女子悠然回眸，眉眼清丽斐然，巧笑倩兮，“到底要我怎么做好呢？”
她越是笑得云淡风轻，侍女便越是恐慌，“夫人做什么都行，奴，奴婢不敢置喙！”
“那就成了。”阮青青心不在焉地拨动耳下珠光莹润的东珠，淡淡摆手，“妄议主母，免你们半个月月钱，自去钟叔那领罚吧。”
“是。”
“等等。”阮青青叫住众人，几个侍女还以为她改了主意，一个个瑟缩地发抖。
阮青青指着背对自己，站在最后面的二人道：“你们两个留下。”
洇红觉得奇怪，弯下腰悄声询问阮青青：“小姐何故叫住她们？”
阮青青勾起唇角，一手托腮，气质闲散悠然：“那几个账房先生都是男子，五大三粗，又不好随时查问，倒不如咱们做女子的，胆大心细，也能多一分谋生手段。”
说罢，她轻轻摆手，让两人抬起头来，“你二人，可会认字写字？”
*
郡王府的账房近日忙得如火如荼，阮青青一去，几个账房先生就如获至宝将她迎进门，仔仔细细地将不解之处全盘托出。
阮青青倒也耐心，详尽地说个清楚，又铺纸墨写了一张账房形式流程，这才表明来意。
“夫人是说，想让这二位侍女来当账房？！”
资历最老的账房先生直接跳出来反对：“万万不可！女子怎么能当账房？！”
果然不行。
阮青青心知事情没这么容易，假作为难地坐在一旁，“我这人吧，怕生得很，各位都是男子，不好讲话，这才想着，让这二位通晓读书习字的侍女，来与各位帮工。”
她若有若无地瞅了一眼大开的房门，冷风嗖嗖贯入屋内，即便炭火烧得再热，体感也是冰凉。
可众人也知道，这男女有别，阮青青更是主母，与男子同处一室，最好避嫌，故此要将房门大开，以示清白。
这正好给了阮青青一个借口，她一瞄洇红，洇红就上前为她裹好银鼠裘，唉声叹气：“夫人自小体弱，若是吹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这，这……”老账房被阮青青和洇红的组合拳打蒙，索性撇过头，嘴里喃喃，“不合规矩，不合规矩啊！”
卫如凌来找阮青青的时候，人正倚在桌上，身边围着一圈脸红脖子粗的账房先生，身后还站着两个无所适从的侍女。
卫如凌不知道那两人是谁，倒是身边的平安消息通，低声介绍：“那两人原是园子里侍花的婢女。”
几人皆没有发现门口的卫如凌和平安，早就已经开始了新的一轮劝谏——
“夫人，古往今来，哪家高门显贵的账房，有女人在呢？”
“是啊，咱们都是男人，若是多出两个女账房，男女有别，怎能同处一室？”
“这女子干点洒扫服侍的活计也就罢了，哪里干得来算账这样的精细活。”
阮青青悠悠哉哉，抬眼环视这几位账房先生，“古往今来，也没有我这样记账的，可各位不还是认可我吗？男女有别就更好解决了，放个屏风，互不打扰……”
“至于什么男子适合女子不适合，我觉得不妥，你不让她们试试，又怎么知道她们做不来呢？”
老账房被反驳得无话可说，无意中瞄到卫如凌和平安的身影，欣喜之余连忙求救，“小郡王可来了，您快劝劝郡王妃吧，她竟要这两个女子来当账房！”
阮青青这才回眸，见到是卫如凌，起身行了个端正的礼，“王爷。”
“他们说的可是真的？”卫如凌让阮青青坐下，周围的人也很自然地给二人腾出一片谈话的场所。
“确实。”阮青青捋开长袖，给卫如凌到了一壶茶。
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气氛安静，若是常人，恐怕已是坐立不安，偏偏这两人一个懒得动，一个不常动，竟都镇定自若地沉默着。
清茶倒入茶盏，银豪般的茶叶在杯中竖起。
卫如凌饮了一口，只说：“这茶好。”
“我让洇红从房里带过来的。”阮青青笑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算账费脑子，用好茶，提神醒脑，做事也松快。”
卫如凌举起茶杯，细细端详，顺着茶杯的边缘，能看到阮青青今日发间戴的一支松叶绿的翠竹样式玉簪，他就这么盯着，也不知究竟是在看簪子，还是在看人。
阮青青随他看，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瓜果点心也搬到桌上，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劲的。
等她吃得小肚浑圆，差点要美滋滋地打起饱嗝，身边的卫如凌才终于发话：“吃饱了？”
“嗯？”阮青青瞪大眼睛，略带犹豫地答，“饱，饱了。”
“那就走吧。”
阮青青迷迷糊糊地看着卫如凌起身，脑子里还全都是账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她直觉不对，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我账房的事？这郡王府你是主君，若你有意见，我们也可以再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卫如凌推开房门，众人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着。
男人的声音平静又冷淡，偏偏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你是郡王府的主母，要怎么做都行。”
“郡王爷！”账房先生们如丧考妣。
阮青青没料到卫如凌会这么轻易地答应，顿时愣在一旁，连汤婆子都差点拿不稳。
卫如凌没听到阮青青的脚步声，转身走向自己的新婚妻子，“再不走，就要迟了。”
“去哪你还没说呢。”阮青青小步跟上。
“呵。”卫如凌突然发笑。
阮青青被他笑得脸颊绯红，皱起鼻头双唇一瘪：“你笑什么？”
“成婚第三日回门，你该不会是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