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半个月前，帝国星。
罗德兰公馆内。
路德维希·罗德兰背对书桌而立。
午后的日光落在他裁剪合身的西装上，拂过他浅金色的短发，落在碧绿如潭的双眼中。
他一面凝视着窗外的花园，一面耐心聆听着身后人的诉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
“一个低贱的平民女孩，我没有任何理由针对她。”年轻男子越说越激动，“是她自愿的！她一看到我袖口上的家徽，知道我是罗德兰家族的人，便迫不及待地上了车……”
这时，书房外有一只玩具熊偷偷伏在了门上。
它在偷听。
路过的仆人见状并没有惊讶，更没有阻止。
他们都心领神会，这只穿礼裙的小熊属于调皮的索菲娅·罗德兰大小姐。
书房内的坦白还在继续。
“后来、后来我把她带回了别墅。我们玩得很开心。”
快说到关键处，男子的声音逐渐失去底气：“我、我说只要她把胶囊吃下去，就给她三万联邦币。她需要钱，根本没有犹豫！”
路德维希·罗德兰的神态平静如水。
他稍稍侧身，一言不发，投向男子的视线格外凌厉。
外界都说罗德兰的现任家主为人和睦，少有脾气，能冠以“最仁慈的贵族”之名。
身为罗德兰家的旁系，男子当然了解这位叔叔的脾性。因此在出了事之后，他甚至不敢告诉父亲，而是第一时间找到了叔叔路德维希·罗德兰……
男子打了个冷战，也许他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
当下，路德维希·罗德兰看似不动声色，一双绿眸深处却裹挟着憎恶与审判的风暴，而他正体会着这份震怒来临前的平静。
男子脚底发软，跪倒在地：“叔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亚瑟。”路德维希轻唤他的名字，“那可是一条人命。”
男子低下头，不知是否感到羞愧。
沉默在书房内蔓延开来，即将要溢出门外时，路德维希再度开口：“东西是谁给你的？”
“学院……”
路德维希搭在手杖上的右手猛然抓紧！
他眸光一沉，难得显露严厉的一面，抬高嗓音呵斥道：“索菲娅，一位合格的淑女不应该让她的小熊躲在门外偷听！”
另一头，索菲娅·罗德兰的闺阁中。
那位漂亮得全星际都会为之屏息的大小姐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天然象牙梳打理自己柔顺的秀发。
听见父亲的训斥后，她轻哼一声表达不满，对着空气勾勾指头。
原先伏在门板上的熊菲娅感觉到主人的召唤。
它提起裙摆，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
*
熊菲娅在船舱内跑出了熊生最快速度。
按照计划，它要代替主人索菲娅·罗德兰出面引诱「使徒」。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使徒」正追着它不放。
熊菲娅不敢有一丝懈怠，引导「使徒」往底层仓库的方向跑。
“在哪在哪在哪在哪……”
“索菲娅索菲娅索菲娅索菲娅……”
「使徒」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身下的触手不停蠕动前进，宛如身处海洋般自游走自如。
与此同时，鄢零、尖吻蝮、索菲亚·罗德兰三人已经潜伏在了仓库外。
他们躲在大小不一、堆叠至天花板的金属箱后，小声交流。
“所以「使徒」是受害者的妈妈变的？”
“十有八九。”
话时，尖吻蝮挪了下位置。
他故意挡在两个女孩前面，让她们远离过道。
那是「使徒」进入仓库的必经之路。
“女儿惨死，凶手却逍遥法外。”纵使压低嗓音，依旧能听出尖吻蝮语气中的愤恨，“如果我是父亲——”
索菲娅·罗德兰急忙解释：“父亲没有插手法庭的审判！”
可凶手还是无罪释放了。
“凶手的姓氏是罗德兰。”鄢零说，“法官会愿意委屈一个失去女儿的平民母亲，还是得罪帝国星的三大贵族之一？”
大小姐沉默，现实早已宣布了答案。
她嚅嗫：“对不起……”
“你已经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不用道歉。”
说完，鄢零又在心中补充了一句：“虽然是好心办坏事。”
法庭宣告判决后，出于善意与愧疚，索菲娅·罗德兰曾经拜托管家把一盒珠宝交给受害者的母亲。
听说那位母亲一直生活在贫民窟里，她真诚地希望这些珠宝能改善对方的生活，宽慰失去亲人的痛苦。
得知此事后，鄢零沉默许久。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使徒」会盯上这位大小姐了。
贵族安慰人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给钱。
可对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来说，得知凶手逍遥法外后，突然一笔收到来自凶手家族的财富，很难不感到羞辱吧？
区区一盒珠宝，就想买她女儿的命。
自以为是的有钱人！
该死的有钱人！
该死的……索菲娅·罗德兰！
鄢零完全能想象出那位母亲将珠宝全部倒进下水道，紧咬后槽牙诅咒罗德兰家族全员不得好死的场景。
哎，大小姐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点。
残忍的天真。
等待没有很久，索菲娅·罗德兰忽然颤声道：“来了！”
同一时间，狂躁难听的呓语，幽幽跳进了四人耳蜗中：
「C\'nafl-nyth sll\'ha syha\'h orr\'e-lw\'nafh.」
「C\'fhalma vu-lgtlagln h\'cile hye.」
「Naaah…Naaag…」
鄢零下意识想干呕。
她捂住嘴巴，努力强忍从胃里涌上来的恶心感，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好不容易缓过来，发现另外两人竟好似根本没被影响到。
“保持呼吸平稳。”
“不要追逐它的呓语。”
“吸气，呼气……”
鄢零照做，调整呼吸，不去思考那种古怪难听的语言有何深意。
约莫十秒，胸口的拥堵变得舒畅。
她向尖吻蝮颔首：“谢谢。”
“小事。”男人拍拍她的肩头，“慢慢来，以后会习惯的。不过你最好不要直视——”
提醒来得太晚，鄢零不经意的一次抬眸。
视线越过尖吻蝮的阻挡，从铁皮箱的缝隙里，与「使徒」众多脓包眼珠里的一只，视线相对。
一瞬间，恍若隔世。
……
她是研发车间的一员。
“今天是最后一天！”车间主任站在用杂物堆砌而成的高台上，震声演讲，“今天的努力过后，我们将会是第一批见证历史的人类！明天，人类将迎来机械纪元最伟大的发明——飞空艇！”
机械纪元？
飞空艇？
思维碎片逐渐拼凑起来。
“对哦，飞空艇发明于第三纪元。第三纪元，又称机械纪元。”
“第三纪元结束后是第四纪元，又称智能纪元。”
“智能纪元后是水瓶纪元，也是第五纪元，我生活的时代……”
她惊出一身冷汗。
对啊，现在是第五纪元，飞空艇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之一。
“我就在飞空艇上！”
鄢零蓦然抬头，发现车间里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他们的脸上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更没有耳朵，空荡荡的脸皮上只有一条缝。
随后，不约而同地掀开缝隙，露出亵渎的硫磺色竖瞳。
……
“快！”
“拦住她！别让她过去！”尖吻蝮大喊。
这绝对是索菲娅·罗德兰十六年来最狼狈的一次。
她用双臂环住鄢零的腰，几乎把整个人都挂在对方身上，试图用自身重量让鄢零停止前行。
没有一点用，大小姐被拖拽得摔倒在地。
索菲娅·罗德兰都快哭了：“我真的尽力了！”
反观鄢零，一米六五出头的个子，还不到一百斤的体重，竟然能一脚一个金属箱，生生踹出一条路来。
她和所有陷入幻境的人一样，双眼紧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使徒」识破了他们的陷阱。
在进入仓库的最后一秒，成功污染了鄢零仅存的理智。
即便现在被尖吻蝮用异能束缚住，「使徒」还在精神引诱鄢零过去陪它。
它很聪明，守在了仓库门口的位置。
只要它不挪位，门永远无法关上。而要它挪位，首先要尖吻蝮解除对它的「束缚」……
此时，仓库内有一股肉眼看不见的气体正在释放，离门口最近的尖吻蝮开始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他心中暗道不好。
时间到了，船长按照原定计划开始手动释放绝对零度。
“阿零！”
鄢零毫无觉知，与他擦肩而过。
尖吻蝮几近咆哮：“阿零！快醒醒！”
再不醒来，所有人都会死！
目睹尖吻蝮与索菲娅·罗德兰的绝望，「使徒」露出饕足的微笑。
复仇大计就要完成了，索菲娅·罗德兰一死，整个罗德兰家族都会悲痛欲绝。
那位大人不是想保护凶手吗？
很好，就让他也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深刻体会什么叫做一报还一报。
太好了，太棒了！
帝国最璀璨的明珠，今天就要陨落在茫茫宇宙之中！
为她可怜的女儿陪葬！
想到那位大人即将夜不能寐，后半生都要活在害死亲生女儿的愧疚当中，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停！先别嘿嘿。”
一把年轻冷静的女声打断她的狞笑。
“那什么……你变异后可能没照过镜子，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你的口气有点重，为了防止龋齿，最好每天早晚都要认真刷牙。”
「使徒」浑身的眼瞳同时放大，错愕无比。
怎么可能？
她居然从幻境里清醒过来了！
鄢零站在它面前，目光沉澈，眼神坚定：“首先，冤有仇债有主，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你找凶手报仇。其次，索菲娅·罗德兰是无辜的。最后，祸及无辜，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完，她对着「使徒」的腹部就是一踹。
尖吻蝮见机松开「束缚」。
在双重作用力的加持下，「使徒」像被踢飞的足球，径直飞向仓库深处，“砰”一声撞在由瓦雷利亚钢制成的墙壁上。
它不甘心地嘶吼，最后变成无望的惨叫。
按下开关，大门合上，绝对零度彻底释放，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鄢零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解决了，踹得我腿疼。”
一回头，索菲娅·罗德兰红着眼眶扑上来，两人抱了个满怀。
尖吻蝮也满眼尽是担忧：“阿零，还好吧？”
“我很好啊。”鄢零笑笑，温柔地把正在小声啜泣的大小姐从怀里拉开，“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禁忌物」？”
“对，最好在抵达阿尔法星前找到。”
“那我们先去找船长吧，方便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见她语序清晰，逻辑清醒，确实是已经脱离幻境了。
尖吻蝮放下心来：“好。”
三人并行往船长室走，其他人都没留意到鄢零的笑容正悄悄褪去。
她没有说实话。
实际上，
——我的脑海中还在回荡着「使徒」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