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成绩公布的第二天，寒假的前一天，高二年级召开学生家长会。

来星曜的祖父来锦亲自出席。他本人想低调，但学校怎么会不重视一个不管对于本市还是本校来说都有巨大贡献的人物呢？他和市领导的待遇差不多，校长亲自迎接，两个老师和两个学生代表陪同，其中一个当然是他亲孙女来星曜。

来锦不是第一次来市立中，单逛了最近更新了一批实验用具实验楼，参观只是走个过场，表达一下对孙女的重视。1班班主任曲妍向他“汇报”了来星曜的出色表现，毕竟蝉联年级第一，课题、作业都完成得很好，“恋爱”那些小事就不必特意提及了。

来锦在正式家长会开始前先离开，曲妍和来星曜送他到校门口。

秦恒之刚好在校门口接人，一个看着挺年轻的女性，两人在跟门卫处核对信息的老师说着什么。

来星曜一行三人走近，他们正好说完话转身往里，两队人迎面碰上，小来先打的招呼：“嗨，秦恒之。”

曲妍当然认得秦恒之，但刚刚根本没注意到他，来星曜打招呼着实让她愣了一下：她还特意跟来锦“隐瞒”了这件事。来锦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跟着停下脚步。

秦恒之似乎被吓到，表情有一丝不自然，但他很快调整好，依次礼貌问好：“嗨，来星曜。曲老师好，你好。”最后的你好是对着来锦说的，来锦点了点头。

曲妍老师也笑笑，看着他身旁的女性，寒暄到：“这位是秦恒之妈妈吧，恒之最近学习进步很大。”

那人笑笑：“孩子自觉。”然后有点拘束地看向秦恒之。

来星曜装没察觉到尴尬，给秦恒之介绍：“这是我爷爷，来锦先生。”

秦恒之还在猜他的身份，听到是爷爷有点惊讶。秦恒之的爷爷今年68岁，虽然精神和身体都很好，但满头白发，脸上皱纹也明显。

来锦看着和秦爷爷没啥相似的地方，不太像爷爷辈的人，他梳着整齐的发型，穿着不说隆重但看得出用心：高领毛衣配深色夹克，黑色西裤和圆头皮鞋。

来星曜的爷爷，秦恒之大概也可以叫爷爷，但他没有这样叫，而是微微弯腰：“来锦先生你好。”然后直起身子介绍他身旁的女性：“这是区可女士，”没有说明身份，有点微妙。他转而向区可介绍：“这位是1班班主任曲老师，这是来星曜，她是我们年级第一。”

区可微笑点头，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实验楼耀眼的“星曜楼”三个字：“是星曜楼的星曜吗？”

来星曜点头说是。

气氛忽然冻结了，幸好有人走过来打破了冰层，是来锦的司机：“来先生，车子到了。”

“那我先失陪了，曲老师，星曜就麻烦你照顾了。二位再见。”

曲老师忙说不麻烦，一行人目送他上车，直到车子启动驶走。

家长会还有十来分钟就要开始了，曲老师很热情：“你们两个去图书馆吧，我送你妈妈去课室。”

家长会不需要学生在场，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明天就是寒假了，大部分学生都提前回家了；只是身为1班的班主任，始终觉得这是一节自习课，而图书馆自习室才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秦恒之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谢谢老师。”

来星曜看出来了，区可看起来不到30岁，怎么也生不出一个16岁的儿子吧？“她不是你妈妈，是你姑姑？小姨？”

“额……”秦恒之有点犹豫。区可是他父亲秦风的现任妻子，法律上算是他妈妈；但她出现时秦恒之都13岁上初中了，她人是挺好的，只是他们不生活在一起，彼此有点生疏，妈妈确实叫不出口，平时他都叫可姨。

他在犹豫说继母还是说后妈比较好：“她是我继母，本来应该我爸过来的，单位临时有点事，可姨就替他来了。”还是继母吧，叫后妈的话总有种自己被虐待的感觉。

“哦。”来星曜第一次听说，他们几乎没聊过关于父母的话题，之前她以为是自己在回避，原来秦恒之也在回避。“她好年轻。”

“好像才30岁吧。”跟他40岁的父亲相比，确实挺年轻。

“你不喜欢她吗？”

“我和她不太熟。”这说法也挺奇怪的，他解释道：“我和爷爷奶奶住在旧城区，我爸和可姨结婚后住在新区，我还有个弟弟，快两岁了。我就周末去他们那里吃个饭，偶尔过一夜，可姨挺好的，我不讨厌她。”

“那是她不喜欢你？”

“唔……我没有问过，不至于不喜欢吧……”因为来星曜这样问，他还真认真想了想：“也可能心里不喜欢，只是没表现出来？但应该不至于吧。”揣度别人内心的想法其实没必要。

来星曜看着他：“那你不开心吗？”

秦恒之回看她：“你怎么忽然这么多问题。”

“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秦恒之想否认，他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没想到会在校门口见到来星曜的爷爷，或者说没想过来星曜会见到区可。

这个情绪很复杂，应该是自卑吧，反正在来星曜面前，能让他自信的事不多；他还没做好和来星曜“坦诚相见”的准备。他摇摇头：“我没有不开心。”

来星曜不太信：“你想聊聊？”

聊什么？聊他支离破碎的童年时期，还是同样乏味可陈的少年时期？秦恒之不知道要聊什么，但他也没有说不。

要聊天自然不能去图书馆，大操场还有人在打球踢球、闲逛，他们躲开其他人，偷偷上了教学楼的楼顶网球场。

这个网球场好像建成后从没开放使用过，来星曜不知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撬了旧锁，居然还配了一把新锁，偶尔学习烦了，就会到这里来吹风散心。和秦恒之一起学习后，有时也会拉他一起到这来。

这有点像一个小秘密基地。

风有点大，来星曜把棉服领子立了起来，太阳的温度还在，他们晒着阳光，沿着模糊了的球场边界线走，等着谁开口先说的第一句话。

秦恒之跟在来星曜背后，她后脚一抬起，他前脚就踩到刚刚她踩的位置，走了小半圈，他才开口：“其实……”

来星曜毫无征兆忽然转身，两人差点撞一起，好在两人反应迅速，同时向后撤了一步，堪堪站稳，两人大眼瞪大眼，同时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让秦恒之放轻松了，他说：“我没见过自己的妈妈。照片都没有。”

太具体的情况秦恒之不清楚，只是听大人说，他一出生，母和子分别被送进急救室和保育室，两天之后，这对曾血肉相连的母子，没见上一面就天人永隔了。

“小时候我爸和我们一起住，大概我五六岁上学前班之前，我意识到没有妈妈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我开始缠着大人问为什么，问妈妈在哪儿，没多久我爸就离开了。”

秦恒之从爷爷奶奶那里得到一些信息，父亲母亲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谈恋爱结婚一直都很甜蜜。没人明确说过什么，但很显然：母亲的死必然和他的出生有很大关系。

一个父亲，要如何面对“杀死”自己爱人的儿子？可能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向儿子说明，也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和儿子相处，所以选择了逃避。

“我相信他很爱我妈妈，不然那个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就算带着小孩，应该会很快再婚，他没有，一直到前几年遇见可姨。我小时候会问，得不到答案后来也不问了，再长大些发现单亲家庭、留守儿童都很常见，还有人甚至无父无母，我想，这大概是世间的常态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隐隐在笑，来星曜分辨不出来他是释然还是觉得可笑，好像他说的不是自己的经历，只是一个故事：虚假的、捏造的、无须倾注过多感情的。

秦恒之没有不喜欢区可，但他应该喜欢吗？父亲秦风好像不在意他的想法，爷爷奶奶说区可是个好女人，区可对着他时感觉温和又疏离，他能回馈好像也只有疏离和温和。

关于她的怀孕，秦风特别紧张，大概怕他母亲的事故重演，奶奶也常常到他们的新家照顾；秦恒之那时上初三，在期间经历了包括中考在内的各种“人生大事”，秦风没过问过一声。

他中考之后不久，小孩出生了，母子平安。

区可身体一向不错，但小弟弟体质比较差，很快发现有心脏问题，家里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弟弟身上。

秦恒之当然也希望弟弟身体健康，只是有时看着大家围着他，看着在他面前从不轻易表露情感的父亲对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扮鬼脸，心里不免有点难过。可能他小时候也有过这种待遇，但他的记忆里没有，他们甚至连合照都没有。

秦恒之没有恨，他可能有点羡慕，但也只是一点，更多时候他置身事外去看这一家人，仿佛他们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有幸有不幸的一个家庭，这也是世间常态。

到现在，他们更像是普通亲戚，基本周末见一次。秦风是冷漠迟钝的男亲戚，区可是热情温柔的女亲戚，会问他在学校怎么样，爷爷奶奶怎么样，也会一周不见就说他长高了变帅气了，会偷偷额外给他零花钱。

但说到底她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她没有习惯和十几岁青春可能是叛逆期的儿子相处，她感到陌生，表现疏离也是很正常的。

有时秦恒之甚至会觉得比起区可，秦风更像是自己后爸，他对他从来都是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先忽略跳过。可能只是在逃避。在校门口碰见你我挺慌的，我怕别人问，也怕跟别人解释，可能我潜意识里还是不接受可姨是家人吧，即使她没什么不好，即使她对我挺好。”秦恒之笑了笑：“是不是显得我很不知好歹？”

来星曜摇摇头。她看着秦恒之，想着他怎么做到用短短几句总结完自己之前16年的人生？

来星曜觉得中间还有好多事，有很多情绪，至少应该有愤怒，很多很多愤怒。“只有这些吗？”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秦恒之歪头装傻：“大概这样吧。”其他的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