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腊月时节，已断断续续下了十来日的大雪。

这一日正是腊月初十，按照旧例，当完这日的差事，就到新年休沐了。

故这日寅时，林章堂就准备起身去衙门当值去了。因要连着二十几日不办公务，所以决定今日务必要把之前堆积的事务都理清掉，免得后续延误反倒麻烦。

出门前照例先去给林母请安，刚走到林母住得《没染居》前，就听到一阵急促粗重的咳嗽声传来。

林章堂不由得跨大了步子，急急地往内屋走去。一进到内室满屋子的药香和檀香在混着炭火的气味交织在一道铺面而来，人咋咋闻着，头竟有些许发蒙。

林章堂顾不得这些，现下这咳嗽声比刚在屋外听着更是急促，像是嗓子要撕裂一般了，让他听得越发揪心难受。

快步走到林母床榻前，忙忙上前去轻轻拍着林母的背部帮她顺气。

林母还未起床，身上只穿着一件藕色的寝衣，显得越发单薄。

因着连日生病咳嗽，害怕躺下顺不过来气，所以晚间就用垫高的被褥枕着头，再侧躺着身子睡着。

旁边伺候的丫鬟见林章堂过来连忙拿了一张方凳过来挨着林母的床榻放着，林章堂顺势就坐了上去。

这时又有另一个丫鬟端过来一碗红枣蜂蜜茶，林章堂接过茶碗，服侍着林母慢慢喝下。

待茶喝完了，这咳嗽才算慢慢止住了。又略略缓了一阵，林母方才有了些精神，虚弱的向林章堂问道：

“堂儿，你今儿个怎么这么早过来请安，是这会就要去衙门当值去吗？

这天冷的紧，你怎生穿的这样薄，可记得要多穿保暖着身子，要是不小心蹚风沾到冷气就不好了。”说着她伸手拢了拢林章堂身上的黑色狐皮的大袄子。

林章堂回道：“因今儿是过年休沐的最后一日当差，所以去早点好把之前的事情都交割清楚，免得遗留到来年去。”

说完他又皱着眉带着些担忧的语气道：

“阿娘，你这咳嗽怎么感觉越发严重起来了。前些天王大夫来诊脉，说不过是偶感些风寒粘带一点痰症引起的咳嗽，吃几幅药发散发散就好了。怎么我看今日咳嗽的情形倒比着前些日咳得越发重，难不成这药没任何效果吗？”

林母见他的样子，怕他一时着急上火起来，宽慰道：“不碍事，我自己有数的，虽说这咳嗽是比前前些日子多了些，但是身子较先前已经爽利多了。就是有时候这痰气上来，嗓子就有痒的厉害些，咳的重了点，听起来吓人而已，你不用焦心。

听到林母这样说，林章堂刚刚揪着的心才稍稍松了一点，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又继续道：

“阿娘，我还是不放心，我看不如亲自下帖去请太医院的院使李太医在过来给瞧瞧。或针灸或继续用药都使得，最最要紧的是赶紧把这咳嗽止住。否则单这样咳嗽下去人怕是也受不住的。

说罢，不等林母反应，就冲着门的方向唤了声：“文贵，你过来。”

只话音刚落，就听见掀起门帘的动静。

“老爷，您吩咐。”

进来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弯着身子低着头，恭敬的等着林章堂继续发话。

“今儿个你拿上我的帖子，去太医院李院史的府上，请李院史大人亲自来家里为老太太诊治。

你务必和李院史说，请他一定要今日过来。因我今日实在有差事脱不开身，否则定要亲自上门请去，待过些日子空闲点，必登门备礼致谢”。

文贵一一点头应承。

林章堂说完还觉不放心又嘱咐了两句：“切记，一定要今日过来。

文贵听后，郑重的点了点头，回话道：“是，老爷。小的即刻就去。”

说着后退着身子，出了内屋，去安排请大夫上门之事了。

林母见文贵出去了后，方又开口道：

“堂儿，你媳妇算着日子也快生了吧。等今日李太医过来，也请他一道替你媳妇诊诊脉，看看这胎到底是男是女，真要是能生个男孩，我也就能安心闭眼去见你爹了。”

接着忍不住的叹了口气道：“想来你今年也已经三十有二了，这膝下竟一个子嗣都没得。我老在想难不成咱们林家这一房的血脉到你这一代就这么断了？

这么多年，我唯有此事日夜悬心不已，要是这胎再见不到孙子，我还不如此刻就死了，早点去给地底下的列祖列宗和你爹谢罪。”

说着，这眼角竟流出几滴浑浊的眼泪下来。

林章堂见此状，忙拿起林母放在床榻上的手帕子替她拭去眼泪，于心不忍的劝道：

“阿娘，我同你讲过多少次了，不管我有没有儿子，你都对的起林家的列祖列宗，更对的起我爹。

想当年，爹去世之时，只剩你我寡母幼子，林家其他房的那些个人也早就觊觎咱家的家产。

在爹出殡后不久就撺掇着要给祖母在过继一个儿子过来当家。当时要不是你以死相逼拦下，后又辛苦的将我拉扯大，替我一步步的筹算，林家哪还有今日的光景。

所以，阿娘，你对的起任何人，切莫要在说这话了罢。”

“况且，”林章堂又握了握林母的手继续宽慰道：

“我现下也算年轻，膝下虽没儿子，但也得了两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俗话常说，女儿好，有如贴心小袄。这样想来我也是很有福气的。”

说到此处，林章堂不由想起他两个宝贝女儿，立时心悦起来，说话的语气也轻快很多。

“还有柔韵也一直说，这次有身孕和怀着思菀那一次的感觉不一样，大抵这次应该能得个男孩的。

今日待李大夫过来再请他仔细的瞧瞧就是了。所以阿娘，你只要好好保重自己个的身子，还怕没孙子带不成？”

“真是如此，也就好咯。”林母听见林章堂这番话后，心内也开心不少，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林章堂见林母此刻身心都平复如常，放下心准备起身出门。

临走前他又帮着林母又掖了掖身上盖着的被子，“阿娘，晚间下值了，我再来看你”。

“恩，你快去吧，外面冷气重，记得在加件大毛的披风。”林母不放心的向他叮嘱道。

“好，我省的了。”林章堂答应着就走出了屋子。

刚踏出门，寒冷刺骨的风就扑面而来。林章堂禁不住的打了下哆嗦。

这时早就立在门口等着的的文贵赶忙的给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狐裘的大披风。

恭敬的向林章堂回话道：“老爷，去请李院史的帖子已经拟好了，等送您到衙门办公后，我亲自去李院史府上请去。

林章堂“恩”了一声，说道：“去府衙吧。”

于是家下一行人跟着他一道出门去了。

林章堂是独子，林家这一房传到林父那一代就已经是子嗣凋零，再加之林父早年溘然离逝，只剩下林家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

幸得林章堂非常争气，虽才三十余岁，但已经是内阁正史，居正三品。

虽说这其中或许粘带些林父身前在宦海的余力，但说到底林章堂自身也是有些能耐的。

林章堂对其母及其孝顺。除了每日都要晨昏定省，生病时亲侍汤药外，林母日常的一饮一食也都要亲自过问。

家中事事更是都顺着林母的心意来做，可谓孝顺至极。所以林家面上的掌事人是林章堂，但实际上真正做主的是林母。

林章堂刚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光景。有个身材微胖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娃娃到了林母所居住的《没染居》门前站着。

许是因着天气太冷的缘故，小女娃娃身上穿了好几层厚袄子，看着整个人都圆乎乎的，再映着冻得红扑扑的圆脸蛋，活脱脱就像是林母房中挂着的送子观音像上的福娃娃，实在可爱至极。

那女娃娃轻轻松开了旁边妇人握住的手后，恭恭敬敬的向门口行了个礼，奶声奶气的说道：“孙女思菀代阿娘及自己给祖母请安，祖母今日可安否。”

稚嫩的童音刚落，门口的帘子就掀开了，屋内林母的声音便传过来：“菀菀，快进来。让阿祖瞧瞧你。”

听林母唤她进去，林思菀踏着大步子就向屋内走去。她身旁的妇人小声的跟在后面提醒：慢些走，刚下过雪，地上湿，小心崴着脚。

到了内屋中，只见林母已换了件深蓝色缎面长袄，仍是合衣歪在床榻上。不过面色看起来已经比先前林章堂来请安的时候红润了不少。

林母见林思菀的小脸冻的红扑扑的，不免心疼起来，心生不悦的向她身边的妇人苛责道：

“你真是越发不懂伺候人的规矩了，这么冷的天带菀菀出来，竟没想着给她戴一顶防风的围帽。

这女孩的脸可不能破一点油皮，要是冻破了留下个疤痕，这日后可怎么着？我看你这心思收一收，菀菀是你的主子，你要省的，你做下人的，伺候好主子才是你最要紧之事。”

那妇人听到林母这样说，知道林母对待下人素来严厉，吓到立马跪了下来，呜咽着回话：

“老太太说的是，下次不敢再犯了。”说着就开始重重的在地上磕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