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山上，先是大吃一顿，沙质黄油浇在绵软的华夫饼上，脆香的培根裹着汁水四溢的莓果，满心满胃都是幸福的味道，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胃口，刚刚在餐桌上明明已经食不下咽，以为吃饱了，实际上还能再吃一倍。

我甚至有些着急地获取食物的满足，于是很快吃完，感觉是对美食的辜负。林怀远还没吃完，他吃饭的节奏慢条斯理，咸甜搭配讲究。样子却十分痛快，嘴巴张得巨大，食物不沾边儿得塞进深处，密不透风地合上嘴，然后鼓起腮帮子仔细嚼，皮肉都被撑起来。偶尔伸出舌尖舔舔嘴角溢出的汤汁，还不时哼哼两声以示肯定。我看得出神，我好喜欢看他吃东西。这种维持生命的基本行为让我觉得可爱，像我有时会盯着他呼吸起伏的胸膛一样。我对狗会有同样的情绪，我爱这一个生物，那么只要在我身边活着，就会让我觉得饱足。

饱餐过后，三人起身的动作都明显迟缓了不少，纷纷撑住桌沿，气喘匀了才往外走。看着天色也不过下午三点，是很好的时间，阳光也轻柔。在树林里散散步，空气清新到没有一个人拿出饭后烟来抽。

我和林怀远都往天空伸着胳膊抻懒腰，而后十分自然地放在脑后，挺个肚子往前走。我们转头看到彼此的样子，都笑出声来。他用抻长的声带噎涩地说：“对了，叶锋带你见的几个人我可都知道，公司里出了名的夫妻档，那几个女人经常混饭局。带你见她们，这不妥妥的想让你搞夫人外交么？”

我听他提这件事，顿时感到丢脸，连颈椎都僵硬了起来。不可否认的是，叶锋是我过去自主选择的生活部分，于是他的不堪会带来我生活中的问题，而承认自己过得不好会让我感到无能。我下意识觉得，这会令自身魅力消减，我怕林怀远继而觉得我不那么好，而不是心疼我过得不好。

于是我嘴硬道：“反正我不会听他的。”

“是吗，那你确实。”林怀远笑着瞥我。

我听出他话里的调侃，甚至不算讥讽，而这仍旧让我气血上涌，对我们之间的叶锋话题感到烦躁。于是指责起叶锋来：“昨晚上他就是，别人老婆给个卫生纸他也显摆，还硬要装出那副不在意的样子，你知道吧？吃饭的时候看起来是在照顾我，实际上一是为了显摆，二是希望我在这种生活里觉出幸福来。我一说改天跟白姐学做饭，给他乐得。好恶心啊，你们企业的人都这样。”

“这么生气啊，难为你还坐了那么久。”

林怀远随口的安慰，却让我突然感到种跟叶锋一损俱损的关系，便找补道：“但也是，叶锋处于这种风气当中，也是被架起来才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行为。”

林怀远用明显挑事儿的上扬语气说道：“是吗？那我怎么没有。”

周絮冲我说：“还以为你都习惯了，平时出去谈生意，迎来送往的不是也很顺手吗？”

我翻了个白眼：“那是能赚钱。叶锋这算什么？而且他也没赚几个钱。”

林怀远停下脚步，惊道：“他都算没赚几个钱？你到底多有钱啊？”

周絮说：“她可是小富婆，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她在美术圈的地位。”

我没有回答，脑子里重播着林怀远刚才那句“是吗，那你确实”，真像是多情挑拨似的。可我的思绪又一下子被更大的问题扯过去。

“对啊。就像你说的，我出去谈项目，也不比他们腰杆更直，按说这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我也做得出。可我总是在温饱足矣的时候就想停下，想去感受生活。难道，那些人都不喜欢晒太阳的吗？”

周絮：“你犯了大忌，蠢货。妄图读懂男人吗？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根本是两个物种，你只要驯服他们就好了。”

“可是我爱狗，狗不也是被驯服的吗？你不爱男人？爱，就会想理解。”

周絮沉默，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做作。

我回过神儿来：“对了，你这什么措辞，能不能少看千禧年网络推文？”

“妈的，别提，跟赵左江他二伯母再见几面，我能倒退回九十年代。”

对话搁置在这儿，倒是林怀远好好解释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去泡温泉的路上吗？对于他们来讲，这种享受生活的片刻就足够了。不是每个人都活在文艺感觉之中的，除了你们文艺工作者。”

“首先，这不是文艺的感觉，是对生活的体会。”我说。

“其次，你为什么总是穿大logo的衣服？”周絮紧接着说，刻薄地指向林怀远衣服上巨大的Versace。

林怀远抚了抚胸口，呵呵笑道：“觉得好看么，就买了，恰好有个标。”

他泰然自若的样子，丝毫不被冒犯。我和周絮对视一眼，都觉得有趣。这人吃饱后仿佛把所有的脾气也都挤了出去，讲话柔和极了，说什么话都像哄人，身上却仍旧带着许多甩不掉的古板，像是最初跟我说的要对我负责的话一样，这让他整个人仿佛是镶金边儿的屎。

我们终于泡在温泉里时，我给周絮发这了这句骂他的话，笑得周絮差点把手机丢进水里。

她回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这么说甚至觉得太文明。他就是屎。

我俩哈哈大笑，林怀远看出是在骂他，也不恼，两条胳膊漂在水上，嘴唇咧开条小缝，十分放松，反而看不出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裸露的上半身，只是匀称，并没有十分明显的肌肉线条。哪怕是叶锋，块块分明的腹肌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可能确实人到中年。

我终于决定关心一句他，便问道：“你怎么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缓缓道：“工作有点烦，这次回去之后要有新变动了，很多人被换走，董事会洗牌反倒波及到我们。没了熟人，很多事情不好办，文件批不下来，耽误了工期，倒会算在我们头上。应酬这么多，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哦”了两声，周絮反倒听进去了：“是我昨天看见的那个刘洋？我看他跟老领导关系好得很。”

林怀远点点头。

我疑惑道：“我不是篮球赛就碰到过刘洋？”

“当时他就是分公司过来的。”

“他这么厉害，怎么在叶锋旁边还点头哈腰的？”

“叶锋跟领导关系也好啊，我说的是波及到我，又不是你男朋友。”

“可叶锋不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林怀远笑道：“现在不是咱俩关系更好吗？何况，工作归工作，朋友也要看利益的。”

我这时想起来上次在篮球场的碰面，叶锋那时分明还是有意不让我接触他的工作的，之前也没有过这种苗头，不知道现在怎么竟会这样？我问道：“你们最近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他怎么会开始让我接触这些，我之前真的以为就是来玩的。”

难不成，谈恋爱也要看利益吗？

林怀远用蛊惑的声音缓缓道：“对哦，其实就算工作有点困难，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他怎么突然搞这套？你根本就不适合，你只会吃哈密瓜和画画。”

我用牙齿一点点压着水果切块，冰凉凉的，十分享受自己“只会吃哈密瓜和画画”的设定。

林怀远一挑眉，挑衅地望过来：“其实叶锋是想和你结婚吧？他试图通过向你展现婚后的美好生活，以及带你见一些和善的哥哥姐姐，来让你产生家庭的归属感，和对婚姻的向往，并且唤醒内心深处的母性。”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却没有在意，只想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什么。他之前说的让我和叶锋分手，还有喜欢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说这个年纪谈喜欢太奢侈，上床之后让我走的，才是他？

我颓唐下来，看着竹叶落到池边，黏在石头上，太过苍翠，有种格格不入的、植物尸体般的惺惺作态。周絮摸摸我的头，我往下潜了潜，把鼻孔以下都埋在水里，视线与水面持平，一荡一荡地看向林怀远的虚影。他们继续交流着一些公司中的事情，而我插不上话，完全没想到对话会是这个走向，我在竹林掩映的热水中泡着，一时间以为生活中只有朋友跟恋爱呢。

不过在温泉水蒸腾的特殊气味中，我很快地忘掉这些，推着水流给周絮飘过去一个个小柿子。水红的小船向前浮动，却不如我所愿，都飘到林怀远那边。被他捏起来吃掉时，小柿子活像是公司摆在会议室的果盘里，尤其他还皱着眉头，而且他俩确实在谈工作！

这让我玩得不很痛快，抬手飞起一个小柿子正中林怀远脑门，他“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你干嘛啊你！拿小番茄砸我干嘛！”

“这他妈小柿子！番茄个屁！”

“你等着！”

看他的表情终于裂开，扑上来与我厮打，我快活的同时又心虚地看向周絮，她冷笑着移开视线：“哼，狗男女。”

林怀远握住我的手臂，我想要逃，他却揽着我的腰向他身前拉去，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这下我们是□□相拥的了，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在温热的水流中，没有肌肤的触感，只剩力度，我唯恐在这露天的地方太过放肆，不敢再动，任由他拉我过去。好在他也没有旁若无人的意思，只把我按在池边，便与我拉开距离，双臂撑在我身侧的池沿上，笑盈盈地望向我：“你再打我？怎么不好好待着？哈密瓜吃完了吧，我再去给你拿一盒。”

“不吃了。”我声音弱下来，低着头不敢看他。我脸颊发烫，此刻竟真的感到羞赧。

“是吗？又不吃啦，刚才不是还在吃呢。那你吃西瓜吗？这儿西瓜也新鲜。”他语速加快，说话间收回了手臂，站直了身体，与我距离更远。我抬眼瞧他，喏喏犟嘴道：“你又知道西瓜新鲜了？”

他不再看我，嘴抿成了一条线，无意识地应答几声，朝前甩了下胳膊示意，便走上台阶去，离开了温泉。我转身趴在池边看，他动作缓慢地在小茶几上挑挑拣拣。这时我手机屏幕亮起，是周絮发给我的消息。下面紧接着两个未接来电，和叶锋的几条消息，而我当然先看到周絮发来的一句话显示在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