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我对叶锋的那点儿歉意烟消云散。周絮在旁边幽幽问道：“你跟林怀远做了？”
我一个激灵，大叫一声翻身起来，完全慌了：“你怎么知道？你能看出来？叶锋会不会看出来？你怎么知道？”
周絮翻了个白眼：“这么害怕那你出什么轨啊？我只是刚想起来，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回来就洗澡，而且还那么失魂落魄——”
“我失魂落魄？！”
“我刚才忙着对接工作，真气死我了，这才想起来说么。你那脸色差的，像刚杀了个人回来似的，什么心理素质啊？快说说，爽不爽？”
我呲着牙嘿嘿乐起来，好半天才在周絮无语的表情中形容了一下过程，说起来才发现也没什么特别，周絮也听得兴趣缺缺。
“不就正常--吗？不同点在哪里？”
“可能在我喜欢他吧，而且都没关门！吓死我了，但重点是，他怎么表情那么冷淡？你说我表情不对，是啊，我表情确实不对！这人穿上裤子就面无表情地站那儿抽烟，跟我说赶紧走，是人吗？”我说到这里，居然有点欲哭，“我这次真完了，本来觉得挺对不起叶锋的，但刚才叶锋那些愚蠢发言——我真恨不得把面泼他脸上！跟我讲什么夫人外交，我早晚给他头拧下来。他说完那些话，我就觉得跟林怀远打炮挺爽的，我也太无耻了。”
周絮冷笑道：“你这才到哪儿，道德底线太高了，那些男人甚至连片刻的抱歉都不会有，而且也不会在做完之后感到任何难受。但你这心路历程倒很典型，果然偷情的都一样。”
“赵左江不会出轨吧？”
“上床算出轨吗？”周絮撇我一眼，轻轻丢下一句话。
我听到她的反问，表情僵在脸上。
“你什么意思？”
周絮那样靠在床边，像是条潮湿黏腻的棉被。
她说：“你知道吗，普通人的生活比你想得混乱得多，精彩极了，而且他们比你们这些搞文艺的更加虚伪，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很会遮掩，没人在明面儿上说，看起来都在安稳生活。于是你以为大家都在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是的，虽然我没有当场抓到，但我也不是没见过证据。上床而已，男人并不当回事。你信不信，叶锋也是有的？”
“我不信，我不觉得。”我突然觉得十分没趣，仿佛我翻越城墙之外，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结果大家都在那里等着我，向我招手，告诉我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他们都在墙的那边，自始至终内心煎熬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周絮不再与我分辨，我不知道我们中间没有在一起的那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看上去好似一见面我就是画家，她就是经理，我们都毫无挣扎地成了衣食无忧的大人。
我仍旧不相信周絮说的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酒店的被子有种棉布味道，而不是每家独特的洗衣液味，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裹在那个绿色卫生纸包装皮里一样，流水线产品，一张张地被人抽出来。
直到快睡着我才想起来，回来没洗手，还有面汤在手背上。
第二天晌午才醒，坏消息是中午要和叶锋的同事们一起吃饭，仍旧躲不过，得穿上剪裁得体、面料顺滑的裙子，头发束起来。好消息是周絮不用去，林怀远约了她和几个同事一起喝下午茶。这消息的好坏是周絮讲的，她压着我一边肩膀说道：“谁叫你昨晚晕车，晚宴根本没露面。躲不过去的，去见见吧，都是你未来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就是朋友？”
“因为以后叶锋会经常邀请他们去你们的家里吃你做的饭呀。”
她阴险地说道，我差点尖叫出声，好像我和叶锋已经住到了一起，这让我毛骨悚然，面目狰狞起来。周絮坏笑，我和她在镜子中对视后也感到诙谐，于是大笑道：“没关系啊，我会把做的饭带一份给林怀远。”
这句话本是调侃，谁知不过几个月便成了真的，当时我还想着把这第一次上床当做最后一次算了，然后跟叶锋好聚好散。而这也印证了日记对人的重要性，否则总是来回说着无耻废话，却因个人记忆模糊而不自知。开始就说和林怀远到第一次接吻为止，后面又在重解构展放了狠话，然后几个月没联系。如今睡过后还信誓旦旦地想着什么最后一次，直到后面睡过无数次之后才缓过神儿来，覆水难收。跟高中无数次劝自己学习却总是以失败告终的德行一模一样，人到三十都还没学会自律的正确方式，反而变本加厉地成了规则下站不起来的奴隶，实在幼稚。
站在叶锋身边面对着那些看不出年纪的中年人时，我又表现出温润乖巧的样子，像家里从小到大教我的那样，游刃有余地应酬，这些都让我误以为自己成熟。好几个看起来四五十的中年人也管他叫锋哥，他们见我岁数太小不便叫嫂子，便也喊清清，却因咬字过于清晰而喊出了毕恭毕敬的感觉。
我知道叶锋职位不高不低，只带我见这几个人大概是为了放松。其中并没有几个月前朋友聚会中出现的面孔，想来面前的这些就只是同事了。
一个精瘦的，笑起来脸上四个括弧的男人冲我打招呼：“上次打篮球见过，刘洋。知道你不记人，我再自我介绍一次，下次见你还介绍。”
这个我倒是真记得，因为长得太干巴了，瘦得很突出，而且昨晚上叶锋仿佛也提到了他的爱人。
“我记得你，上次穿紫衣服吗？”
刘洋受宠若惊：“哎哟，就是我，谁说清清不记人来着？”
叶锋见我跟他们聊得来，也很开心，体贴地把我的头发掖到耳后，破坏了我的发型。
刘洋身后一个长着鹅蛋脸，扎着马尾的女人笑着迎上来，手搭在我肩膀上，珍珠手链硌着我的锁骨。
“你好，清清，我是刘洋老婆，我大你不少呢，不嫌弃的话叫我声白姐吧。”
“白姐。”
“哎！听说昨天晕车了是吗？现在好点没有？这儿煲的粥也不错，来，我给你盛。”
叶锋拿手指点点说：“还得是白欢宜手艺好，哪天上他们家去，让她做砂锅粥给你喝。”
一个寸头男人——刚才自我介绍好像叫孙铭，他调侃道：“怎么自己有老婆了，还上别人家吃饭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家里吃啊。”
“还不是老婆呢，我可舍不得清清做饭。”
“那以后家务是不是都得你做？”
孙铭的老婆刘燕这时碰了碰他的手背，意思是别这么口无遮拦。
孙铭已经反应过来，但叶锋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找补道：“我做就我做咯，再说了哪有那么多家务事呢。”
此刻白姐边夹白灼菜心给我边说：“这道菜姐也会做，喜欢的话姐做给你吃。”
我顺势接话道：“那以后白姐教我做饭吧。”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刚好打断了叶锋和孙铭的对话，白姐开心得眉飞色舞，叶锋也一把搂住我，随即哈哈大笑道：“说是我做饭那就得是我做，你们谁能有我疼老婆？哪像你啊，孙铭，看你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平时在公司怎么没这么利索？弟妹要不在，你连衣服都穿不好。”
“我们男人穿那么好看干什么？这都是她今早上非让我穿的。”
孙铭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手里扒了半天的虾整碗递到刘燕面前。他翻了个白眼说：“你看你，才是离了我什么都做不好。”
刘燕一副瞧不起孙铭的表情：“对啊，我就是做不好，外面的女孩能做好，你去找她们啊？”
叶锋笑道：“他这人可不老实哦，弟妹你得注意了。”
刘燕夸张地冷笑一声：“好啊你，在外面挺精彩啊。”
孙铭大叫一声开始分辨，桌上的气氛热闹起来，这是他们的趣味。我大吃特吃，白姐人很好，还帮我转桌，让我很快地吃饱了，心情好了许多。
抬头刚好看到周絮和林怀远在落地窗外一起招呼我，两人上蹿下跳的，很难看不见。刘洋“哦”了一声：“这就是林怀远的朋友吧，怎么，认识清清吗？”
“旁边那女孩是她闺蜜。”
“她啊，昨晚上穿银色裙子的女孩吗？很漂亮，挺会来事儿的。”
桌上接下来的对话我已经听不见了，看到林怀远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其实非常想见他。我抬头看叶锋脸色，他说：“林怀远这人一天到晚没个正型，估计下午也不会爬山，你瞧着吧。”
孙铭表示赞同。
叶锋拍拍我道：“吃饱了就去玩吧，别走丢了。”
我迫不及待地奔着周絮走去，眼神却飘到林怀远身上，他回望着我，视线坚定，而我却心虚着身后的叶锋，想着朋友之间会这样对视吗？林怀远能看我吗？我的胃部涌起一股激动的战栗，想起昨夜的亲密，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但我仍旧坚定地看向他，端详他平静的表情，仿佛他合该在这里似的。
周絮拽住我就往前走，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她说：“你还记得这儿是温泉山庄吗？东西我都给你拿好了，一会儿咱们先坐车上山泡温泉，晚上睡一觉，明早看日出。”
“啊？那他们？”
“有个老领导喜欢爬山，都得陪着，叶锋当然顾不上你。”
“那？”我转头看向林怀远。
他胆大包天，在宽敞的大街上一把搂住我，说话时气息喷到我的睫毛上：“我就不在乎那些了，管他们干嘛？你吃饱了吗？”
我吓得赶紧把他推开，虽然我们三人还是并排走着，十分配套的样子。他的手还是不老实地贴着我的后背，说道：“反正我是挺饿的，这儿华夫饼特棒，配上点儿培根，绝了。”
山脉上下往返的车就在前面，司机开着窗户冲我们招手，我见有人在，急忙和林怀远拉开距离，整个人直直地奔往周絮。林怀远似是轻笑一声，一些嘲讽暗刺向我，让我紧张得快要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