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夜禁,时辰一到,城门暮鼓响后,内外非有令在身不可通行,直到第二日五更方才重开城门。
法规虽有明文,百姓皆知,但还是免不了有行路者因着各种缘由来不及在城门下钥前入城。
既无法入城,又不可能硬闯,便只能在城外过夜,故而催生出许多车马店供人落脚留宿。
北地入冬后,各地来往的客商行人少了许多,道上积雪厚重,入夜后更是刀刮一样的狂风,在这样的时节强行夜晚赶路,不慎冻死城郊的每年都有。
高挂在牌匾招子上的灯笼不停晃摆,笼中烛火若不是用油布作引点燃,早就在冰寒夜色里彻底熄灭。
亥时尾,除了风雪呼啸,已经听不见别的声响。
栈房掌柜收了算盘,起身走向大门,最近的雪越下越大,这扇木门已经顶过许多年了,但还是要常常查看,前段时间才被囤粮的夜磨子啃出个不小的洞。
他插好门闩,刚要往回走,一阵令人心里打鼓的急促马踏声隔着木门透进来。
掌柜眼皮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快速挪步,想要把大堂里的烛火给灭了。
但没来得及。
本就不算太厚重的木门下一秒被砸出震天响——
“店家!住客!开门!”
声音浑厚有力,绝对是强壮汉子,而且门外嘈杂混乱,来者恐怕十人不止。
这样晚行路来京,还全是大汉,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更可能是大麻烦。
掌柜腿一软,手足无措,只想装聋让他们换一家车马店。
但来人应该就是看准了这是最大的一间旅栈,不停叫门,数十秒一直没得到反应,又再重重捶了一下,而后铁锋刮过刀鞘的声音唰唰钻进门缝——
“店家!若再不应门,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赶紧开门!”
掌柜的呆住两秒,连滚带爬,吃了吃奶的力,把门上的横木一下拨了起来。
身上衣物浑湿的络腮胡汉子踏了进来,身上不是汗味,而是沉重的腥味。
瞬间认出这是什么味道的掌柜腿更软了,立刻把头低下来不敢多看,然而眼睛往下,又对上络腮胡大汉手上提的染血长刀,那一刻他简直想把自己戳瞎了。
“诶!”钱豹偏头,朝旁边就差跪地磕头的掌柜抬抬下巴,“店里还剩下多少间房?”
栈房掌柜颤颤巍巍:“入冬了人,人少,房都,都空着,军爷……”
“行!”钱豹点头,右手一扬,抛过去什么东西。
掌柜反应很快,连忙接住,东西分量沉得他两手一晃。
定睛一看,一个大钱袋,里头搁楞作响,他下意识地拉开袋口,里头不是铜银,而是金子。
再抬头,眼前的大汉亮出了牌子,沉声道:“我们是京城侯府的人,好好伺候,少不了你的赏钱。”
掌柜盯着那块牌子,瞪大眼。
“把你店里的人都叫起来,烧水,拿药,备菜!”
其实不需要叫,因为店里的伙计全部都惊醒了,此刻躲在柜台和后厨交界的地方战战兢兢观望。
“……是,是!”掌柜捧着钱袋,立刻朝他们大喊,“快去——”
钱豹转回头,身后,白衣浸血的女子走入门内,手中横抱着被软毯裹紧的纤瘦少女。
“上房,带路。”段素灵冷冷看着驿栈掌柜。
“您这边请!”
-
谢砚深收到消息,从真皇山赶到城外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踏入车马店时,守在店内的人都被他的神色惊得一跳。
脸色黑沉至极,目中肃杀之意毫不遮掩,令人胆颤的暴怒。
官道上刺杀之人的尸体几乎都没有完整的,陌刀本就是步兵对战骑兵所用,刀法特殊,用刀者还必须身量极高,体沉肉重,在战场上拼力一击,可立时将骑兵战马前肢斩下。
这样的东西用来杀人,一刀劈下去,直接将人切断了。
有零星几个逃走了,剩下的要么当场就没了命,要么在还剩口气的时候服毒自尽。
兵营里的人清扫战场很迅速,又逢大雪,官道上的血色很快湮灭。
几乎无迹可查。
但有力量能派出这么多死士的,放眼天下,寥寥几人。
福明跟在后头,头皮发麻。
他很少看到主子这样骇人的震怒,像是狂风惊雷席卷。
或许那位的分量,比他想的还要更重。
一路到了二楼,最里间的天字号上房,门开了。
老妇人端着一托盘的吃食,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正抬手抹眼泪,转头冷不丁看见一道高大身影,吓了一大跳。
“侯,侯爷!”关嬷嬷惊叫一声,“您怎么……”
谢砚深不欲和她废话,直问:“她怎么样?”
关嬷嬷掉着泪,朝身后房门看了一眼,哽咽片刻,才道:
“姑娘,姑娘吓坏了,昨夜是晕着被抱过来的,好不容易施针救醒了,熬了一整宿不肯睡,说做噩梦,不吃也不喝,人都是恍惚的。”
“姑娘上回的病还没好全,就又受这样的惊吓,那些杀千刀的,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去吗……”说着泣不成声。
气氛沉寂凝重,不知过了多久,廊上男人复又抬步。
谢砚深大步越过她,冷声朝后下令:“都走。”
福明一激灵,连忙拉过关嬷嬷,应声:“是!”
男人推开门,一股幽香卷着似有若无的药气扑来。
他是熟悉这味道的,玉怜脂冬日惯爱用的酴釄香。
城外的车马店比不了京里的大客栈,虽是上房,但面积也就这么点。
他一偏头,目中立即映入一道素白的瘦弱身影。
在床榻上,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
双臂抱着膝盖,脑袋也垂着。
开关房门的声响不小,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砚深尽量放轻脚步,朝她走过去,一直到了榻边,她还是头都不抬一下。
他屈膝跪在床上,靠近她。
下一刻,大掌捧住她的脸,抬起来。
果不其然,眼下一片青黑。
她肤色极白,在这样的颓萎下,憔悴得更加惊人。
“为什么不睡觉?”他低声说。
声音沉哑,却温柔,与来时暴怒的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她才像是活了过来,终于有了动静,抬眼,愣愣地看他。
“是睡不着么?”他直直看着她的眼,继续问。
少女的眼中空荡荡的,忽地,呼吸急促了两秒,被下的身体瞬时脱离出来,手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环住男人的脖颈。
他顺势接住她,只是一瞬,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怀中。
她抱着他,牙关都在打战。
受了惊吓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再想开口,竟然有些迟钝,只能埋在他颈窝里呓语,混乱,不成语句。
但他很有耐心,低声哄着她。
“……来了……你来……嗯……”
“我来了。”
“……血……好多,血……”她说着,手中不自觉揪扯他的衣襟。
“已经清理掉了,没事了。”
“死了……好多,死了……”
“都过去了。”他抚摸着她的侧颊。
“我,我害……呜……我害怕……”
“别怕,我在这。”
“……”
她的话颠三倒四,但他一字一句都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泪水从她空洞的眼滑落下来。
她开始有泣音,低弱的啜泣。
谢砚深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腿上,吻她的眼、唇,紧紧把她锁在怀中。
此刻她最需要这样的炽热,坚定的、难以分割的。
让人心安的。
她的哭声开始渐渐大了起来,最后泪水彻底决堤,恐惧到了极点——
“他们要杀我,又来杀我了……”她贴紧他,像是寻求依靠的落水之人,身躯都在颤抖。
“有我在,没人能杀你。”男人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沉声。
“谁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