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时,紧闭的房门才再次打开。
守在廊道上的福明站直身,连忙迎上去:“侯爷!”
谢砚深的脸色已经没有刚进去时那样沉晦,只是面无表情,身上外穿的披风、腰摆缀着的狴犴璁珩都不见了踪影,衣衫也不似来时整洁,领襟处像是被抓揉过,尽是抹不平的褶皱痕迹。
福明小心看向主子的面容,下一瞬忽地瞥见他唇角处有一抹红损、鬓边的发也些微凌乱。
眼睛猛地瞪大,赶紧低下头。
“你留下,安排好事宜,等她醒了,护送她回府,”谢砚深默然片刻,思定之后,开口吩咐,“润安堂那边,不许有疏漏。”
福明:“奴才明白。”
话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至于润安堂,即使他家侯爷不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回话。
为了府里的平静暂时不被打破,此次冬祭发生的这些事,自然是能瞒多紧,就瞒多紧,
谢砚深抬手,垂眸整理衣袖上的护臂:“还有,之前派去两江的人,不必撤回来了。”
福明倏地一惊,抬头失声:“侯爷,两江……!”
男人冷冷眄视他:“传书,继续查苏州现任知府柳启彦、还有他岳父吴令峰当年门下故吏,无论那些人是否休致。再有,去把江南武库署署令这些年上报兵部的典册调来。”
令至此,不容置疑。
福明终究是伺候多年,立刻觉察到事情有异,不敢再劝:“是!”
谢砚深转步向楼下而去,目中沉暗如水。
半刻之前,他终于哄得她愿意安眠,贴身的玉佩让她拿了去,握在手里,身上的披风也任她扯下。
玉怜脂整个人伏在他的怀抱中,已经累极了,浑身都没有力气,半梦半醒,声音飘飘忽忽的——
“……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不会的……”
谢砚深的眉心顿时紧蹙。
他早已知道当年事有蹊跷,也一直疑虑她被追杀的原因,只是她不说,他也不欲去问。
让她仔细回忆父母遇害后的细节,无异于撕开她最痛的那道伤疤,她心疾屡犯,不宜再加重忧思。
两江官府疑云重重,她北上之路又充满杀机,正因如此,他才会从兵营调出精锐护她回京。
然而昨日惨烈比他预想中的更甚数倍不止。
若说先前只是隐有怀疑,那么现在,他可以完全确定,要她性命的人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显赫门第出身的知府。
但眼下,他只能先专注安抚她:“有侯府在,能保你一世无虞。”
“这次过后,他们必会有所收敛。”
“不,不……”她的眼角又滑下泪,“他们还会再来的……因为,因为那刀……”
“什么?”
“刀,杀了我阿爹阿娘的刀……!那刀上有,有字……”
“字?……什么字?”他眯起眼,一阵不安的寒意袭上心头。
“……平武,平武十年……两江军器监造锷……刀匠,史全等……造。”
尾音收尽,一直回应她的人没了声音,而她也很快沉沉睡去。
没有看见抱着她的男人骤然沉下的脸色。
-
车队抵达侯府所在路道已经是傍晚,离角门尚有些距离时,就遥遥看见门边守着的小厮,后者也瞧见了他们,一个激灵,立刻往门内跑。
不多时,有两名婢女从角门跨出,身上穿着鹅黄撒花棉裙,明显是体面的大丫鬟。
福明一打眼就认出来了,是润安堂的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两驾马车,像是知道他会往回看,马车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妇人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皱着脸朝他使劲摇头。
此刻玉怜脂还在马车中睡着,她身体太弱,又一夜未眠,真正是困倦难当,从车马店的房里被抱入车厢都毫无知觉,睡得无比香甜。
——根本没法起身见人,更别说应付润安堂的婢女了,睡下的时候几乎是半昏过去的,意识早就混沌了。
福明认命地把头转回来,腿下一使力,马走得更快了些。
罢了!他原本就是被主子叮嘱留下护人的。
提缰勒马,福明翻身下了坐骑,几大步就走到润安堂两名婢女跟前。
“润安堂的?太夫人有何吩咐?”先声夺人。
两女看见他,颇为惊愕,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先开了口:“福明郎君?您怎么在这?”
福明打量她一眼,认出她是王老太君的心腹,当时和莲芯凑一对儿、想塞进主院的那个英草。
“自然是有主子命令。”他答。
英草的顿时复杂起来,向他身后张望:“您在这,那侯爷……”
福明皱着眉:“别看了,侯爷尚未回京,只是遣我护送玉姑娘回来。”
不等面前两人说话,他接着又道:“玉姑娘车马劳顿,大病方愈,去不了润安堂,还是我去向太夫人回话吧。”
英草脸色一变,微抬起下颌,清声:“玉姑娘昨日没按日程回来,也没见让人来个信,太夫人十分忧心,真是吃不下睡不好的,这不,还派了我们在这候着。现下姑娘回到府了,又继续寻借口躲着,这是哪来的道理?倒好像仗着侯爷不敬长辈似的,这岂不是……”
福明瞪着她:“昨日之事自有不得已的缘由,我之后自会向太夫人回禀,你急着断什么案子,这府里什么时候容得下非议主家的奴才了?”
英草脸色难看起来:“我只是……”
福明冷冷说:“若是侯爷在,此刻你已经被杖责赶出府去了!太夫人心慈,善待润安堂下人,不料想你们这帮丫头竟渐次忘了本分,养了一身蛮横娇纵之气,不知天高地厚,张口就是脏水是非,莫非当自己是女主子了不成,也不瞧瞧身上有没有这个斤两!”
话音落下,两个婢女白了脸,一时竟说不出话。
主院的管事里,福明和忠伯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但不似忠伯那样面冷严肃,福明一向好说话些,和府里的丫鬟小厮相处时也大多有笑容在脸上。
今日不知怎的,竟然这样疾言厉色,说出的话也这样诛心。
福明却不欲再搭理她们,朝后头车队挥手。
ˉ
安顿好珠玉院的事,福明不敢停步,赶紧奔去润安堂。
进了厅上,果不其然,座上王老太君脸色极为阴沉,旁边站着的英草眼眶里转着泪,见他进来,更是恨恨咬牙。
“参见太夫人。”福明低下头行礼,“奴才奉侯爷之命,护送玉姑娘回京,姑娘尚在病中,侯爷命奴才先行向您回禀昨日之事。”
王老太君冷笑连连:“我老婆子竟不知道这府里多了位主母一样的人物,你主子糊涂了,你不规劝着,反倒也被蛊惑了去,你这孽障,竟敢帮着她作践我院里的人!”
“跪下!”
雷霆之怒,霎时降下。
福明面无惧色,撩袍单膝跪地。
他虽然小时是侯府的家生子,但当年风峡关恶战,随谢砚深在北境出生入死,早已脱了奴籍,如今是谢氏军帐下兵将,说是奴才,更像是家臣。
换句话说,王老太君无权处置他。
王老太君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若不然,按她往日脾性,早就将福明拉出去先打上二十板子,再让他回来回话。
“你不跟着在真皇山伺候,反倒来做护送的车马小厮,我倒想知道,你主子这发的是哪门子的善心?!”她挑眉冷哼,矛头调转,
“商贾出身,派头倒是比世家贵女的都大,来我这润安堂一趟,还委屈她了不成,既如此,何必回来?你又来回什么话?你去,告诉她,外头天高海阔,自寻去处便是了!”
这是想要把玉怜脂逐出府去。
福明跪好后,扬声道:“太夫人息怒,桩桩件件实在非您所想,玉姑娘不来拜见,确是情有可原,正因为事由复杂,侯爷才派我来回禀。”
“至于作践您院里的人,换作往日,奴才绝没有这个胆子,实是因为您院里的丫鬟口出恶言,冒犯侯爷。”
王老太君眯起眼,还是给了他辩驳的机会:“口出恶言?”
福明:“是,先前侯爷在族庄之时,便被润安堂出去的莲芯顶撞,动了大怒,可念着莲芯是您身边伺候的人,为了不让您操心,最终隐忍下来,没有惩处。但下了明令,若再有以下犯上多舌者,绝不轻纵。”
“方才在角门处,奴才领着车队刚到门口,话都没说上两句,英草便口口声声玉姑娘仗着侯爷不敬您,玉姑娘如何暂且不论,可此番言语难道不是蓄意挑拨,好横生是非,陷侯爷于不孝?奴才伺候侯爷,岂能不为主子辩一句?”
非议主子不孝,若是真追究起来,做奴婢的可是大罪。
王老太君面色更沉了些,扫了一眼英草,后者打了个寒颤,神色有些慌张,连忙摇头:“太夫人,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啊……”
福明又道:“昨夜玉姑娘遇刺,贼人虽未得手,可侯府护卫折了不少,兹事体大,侯爷军务在身,便让奴才回来护送玉姑娘,免得再生变故,玉姑娘大病未愈,又受了惊吓,如今尚且昏迷,无法前来,侯爷受大郎君、大夫人之托,照拂玉姑娘,实在是顾着手足之情。”
“遇刺?”王老太君脸色一变。
“是,昨日官道有贼寇截杀,侯爷说,后头的事自然有大理寺去查,请太夫人安心。”
座上老妇人沉默片刻,才再开口:“……他没别的吩咐?”
“太夫人明鉴,侯爷公务繁忙,尚在行宫之中,此事虽大,但侯爷的意思,若要处置,也得等回京之后,事有轻重缓急,不必急在一时。”
话说到这里,王老太君的表情就好多了。
若是谢砚深真把玉怜脂放在心上,如何这般不咸不淡,这样的做法,倒是十分符合他往日作风。
当日她派去族庄的人回来禀报,玉怜脂的病情的确不是作假,庄子里染了风寒的莲芯也说,亲眼看见了玉怜脂吐血,差点没从鬼门关回来,根本没心力顾其他事。
就连谢砚深被下药那晚,玉怜脂也没出过门。
既如此,两人确实不像有什么纠葛。
“行了,起来吧。”她挥手。
“谢太夫人。”
福明行事没问题,那和他对垒的人就得遭殃了。
王老太君朝旁边斜去一眼,英草战战兢兢,立时跪下,额边冷汗直流。
“太夫人,奴婢是为太夫人不平,才……”
“贱婢!”王老太君冷斥一声。
英草惊呼一声,连连磕头。
但王老太君更生气了,一拍桌,让人钳她出去,禁闭房中思过,等候处置。
她怒不在英草出言挑拨,而是恨她瞎了眼,选的人这样立不住事,这样蠢!
难怪当初她那犟种儿子瞧不上,使点心机都如此笨拙,三言两语就吓成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也罢,她院里也不止莲芯英草两个丫鬟,多的是心思玲珑的,一个两个无用,那便再换就是了。
英草哭着被拉出去,王老太君接了甘嬷嬷递来的热茶。
垂目又问:“我且问你,你主子去见了工部的梅主事否?”
这是冬祭出发前,她特意嘱咐谢砚深的。
福明低着头:“见了。”
“都说了些什么?”
“侯爷按着太夫人吩咐,奉礼答谢了梅主事。”
王老太君拧眉:“还有呢?”
“……没了。”
“没了?!”
福明点头。
茶盏被猛地一下磕在桌上:“他就没去见见梅家姑娘?”
福明谨慎道:“侯爷事忙,未曾见过行宫里的贵女们。”
半晌死寂。
“……哼,好,好啊……”王老太君怒笑出声,“阳奉阴违,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厅上众人不敢作声。
“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回府之后立刻来见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