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怜脂真正清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里,她便是睁开眼,浑身也没有力气,用完膳喝了药,很快又沉睡,一场冬祭,一次刺杀,将她的身体又拖垮几分。
婢女们手脚麻利,为她清洗穿衣,末了快步退出去,房门随之阖上。
段素灵坐在床边,亲自给她喂药:“姑娘这次病得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谢侯爷送来的那些药材,您恐怕还得再睡上几日。”
玉怜脂小口喝完药,清水净了口,才淡淡道:“本是半真半假,没想到只是一夜不眠,我这身子便不争气成这样。”
她当年清理商号中异己时,手里早就不干净了,那夜虽然血腥无比,令人胆寒,却也没到能立时吓晕她的地步。
只不过为着后头的谋算,她免不得用些苦肉计,谁能想到真就会数日神智不清了。
段素灵看着她谈到身体状况时冷淡的样子,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从谋划要动手开始,玉怜脂就说过,恐怕将来活不了了,甚至要她给她一颗药,到时候能求个痛快。
但段素灵却没打算尽照此话行事,只当她当时太过激动,只想着最坏的结果。
更何况她若是真的配一颗毒药给玉怜脂,死后还有何面目下去见东家和夫人。
世间之事从没有定数,将来她们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可眼前人的模样,却让她无端觉得,她早已心存死志。
玉怜脂没听见回话,抬眼,对上女人复杂的神色。
隐在被下的手指轻动一瞬,随后表情倏然变得有些低落,垂下眼,开口:
“……阿姊,我以后,还能有子嗣吗?”
段素灵一愣,没想过她会突然问这个。
“我是再也不会有子息了吧。”她蹙眉轻叹,眼中已然有泪。
她月信向来不准,寻常女子一月一回,她三两月才有一次,次次腹痛如绞,身体又孱弱,不用想也知道子嗣上艰难。
段素灵连忙急道:“怎会!姑娘无需担忧这些,有我在,自能为姑娘调理好身子,只是所需时日较长,给我五年,不,三年……”
“阿姊是说,还有希望?”靠在床上的人直起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自然,我何时诳骗过姑娘。”
玉怜脂握着她的手,轻声:“若是将来事成离开京都,我能想法得个孩子,那就好了。”
“阿爹阿娘也会高兴吧。”
“一定可以的。”段素灵心下登时松了些,默了片刻,又说“……届时,我定为姑娘仔细挑人,好得个聪明活泼的小主子。”
其实这天下最拔尖的男人已经被她家姑娘拉进了罗帐,但要是生的谢氏血脉,日后可不定有怎样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是另外选的好。
相貌必须上乘,身体也得健壮,但不能是愚鲁蛮横的武夫,必须清明聪慧、人品端方,才配得上她家姑娘。
事成之后去父留子,给足银钱打发了就是。
玉怜脂看着她染上笑意的眼睛,唇角勾了勾,随后又道:“阿姊,我晕了这些天,润安堂那边应该有不满了吧,可曾派人来过珠玉院?”
段素灵登时皱眉:“您还不知道那位王太夫人吗,姑娘便是伤得再重,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便是没有来问过了。”玉怜脂沉吟瞬许,“她老人家不来,我却不能不去,明日我还是要去拜见的,免得落人口实。”
此刻天色已经晚了,她也不急着一定要今天去装样子。
“这几日有发生什么大事吗?他回来了吗?”
三日,谢砚深也该回京了。
段素灵冷哼一声:“姑娘算是问到关节了。”
玉怜脂挑眉:“怎么?”
“谢侯爷昨日便回来了,润安堂那边大闹一场,说是王老太君气狠了,大骂谢侯不遵孝道,要谢侯去祖宗灵前跪悔。”
“哦?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润安堂的口风紧得很,只是当时动静太大,许多下人都听见了。”
玉怜脂半伏在床榻凭几上,手撑着下巴:“那他现在在小祠堂跪着?”
她可不信谢砚深有这么顺服窝囊,从边关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男人,怎么可能被一句不孝就吓得去跪祠堂。
段素灵摇头:“自然没有,而且今日关嬷嬷回来说,谢侯命人把老太君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婆子丫鬟、还有润安堂的管事都给打了几十板子,差点就全发卖了,最后还是王老太君亲自拦下的。”
这话倒是给玉怜脂惊了一下:“为何?”
她知道谢砚深治下甚严,但自莲芯那次之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的杀伐果断了。
或许他有,只是这些日子里的温柔缱绻太容易将人麻痹,她几乎忘了他还有这一面。
亲娘身边的人,说动就动,一点情面也不留,听着话茬,他甚至强行夺了那些下人的身契。
也不怕把王老太君给气晕过去。
段素灵:“没说理由,跟着您回来的莲芯也被发回润安堂了。”
“不过,多半是和议亲有关。”
如今能惹得王老太君大怒斥责谢砚深的,除了这件事,还真想不到别的了。
玉怜脂怔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回到京城的实感。
谢砚深的议亲的事迫在眉睫,他一次两次有所不悦,难道次次都顶回去?迟早是要提上日程的。
他和她不过露水情缘,她不信他会想着娶她,世族男子,自然是家族利益为上。
更何况有谢滨在,他们名分上已是乱了纲常,谢氏也不会接受一个商贾出身的孤女做侯府主母。
但她现在还不能抽身,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到,最起码,她此刻不会放手。
“那日在城外,我已经告诉他,那两把刀上的隐秘之处。”玉怜脂偏首,轻声道。
段素灵脸色变幻,也压下声:“那谢侯爷……会去查么?”
玉怜脂置在扶手的指轻抬又落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他官拜征北元帅,兼枢密副使,判兵科给事中,官造的军刀落到了草寇手里,这种军务上的大窟窿,他怎么都要查清楚的,否则岂不是放纵天下大乱。”
段素灵将声音放到最低:“若是侯爷真能查出实证,那之后,承王一党便是自寻死路,无需我们再动手了,陛下再仁慈,也断不可能放任亲王,暗中屯兵。”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用的是气音。
三年来,她们冥思苦想官匪勾结劫夺巨额财物的目的而不得结果。
但在那日寿宴之后,得知主谋从一个知府变成当朝亲王之后,突然有哪处关节打通了,最后推出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这世道,什么东西最耗费钱财?
无非赈灾、征战、养兵。
动辄便是百万银、千万银,甚至国库彻底空虚都填不满亏损。
可承王府既不需要赈灾,也没有仗可打,更不似先帝数次下江南奢靡无度,那承王要这么多银钱作何用。
再联系到金陵劫杀一案,原本应当严加管制的兵器流入匪寇之手,数量估算着还不少,这样大的事,两江诸城这些年来却一直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动荡,足以证明江南兵营里藏着天大的猫腻。
一个地位二十多年以来都受到威胁、不被立储、一旦登不上皇位几乎等同必死无疑的皇嫡子,手中非要夺得一大笔钱财,又勾结地方军营官府,是要做什么事?
古往今来实在太多先例。
但也正因有先例——
玉怜脂眼中寒意霎时升起:“阿姊难道不知,帝王也有私心么?阅尽史册,举兵谋叛的皇子都身首异处、尽皆伏诛了?”
“难道就没有因着君父愧怜而得以保全的太子、嫡子?说不准,生下的皇孙还能再把皇位夺回来。”
平武帝的性情,别说只是查到承王屯兵的证据,就是承王真的反了,事败之后,平武帝也不见得一定杀他。
玉怜脂嗤笑道:“说起来,既然冬祭已经结束了,那睿王的案子也清了吧?让我猜猜,睿王没落下什么罪名,法场贴了告示要秋后斩首的是睿王府某些近臣,或是睿王一党品阶不高的官员。”
皇帝是真真切切地宠爱睿王,否则那样大的罪状,睿王如何还能跟着去冬祭,至少也要禁足府中稍平民愤,可民间的消息传了几天就又被强行压下去,没有皇帝的示意和默许,谁敢。
早便是打定主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臣下顶了这罪名了。
段素灵抿紧唇,显然她是说中了。
“可不可笑?这就是帝王的舐犊之情,”玉怜脂面色冰冷,“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的。”
“陛下对睿王这般偏心,能冒着骂名保下他,难道又一定不会保承王?若陛下对承王毫不留情,承王早就反了,怎会到现在还隐忍着。”
段素灵心神不定:“那您让谢侯爷去查,就算查到了,岂不是也毫无用处?”
谢氏从来都是忠于君上,若是平武帝就是不愿诛杀承王,谢砚深难道逼着皇帝下手不成?
玉怜脂轻笑一声,幽幽道:“怎么没用?太有用了。”
“姑娘的意思……?”
玉怜脂靠近她,直勾勾地:“阿姊,你说,若他查到是承王在私蓄精兵,国公府的人又知道了这天大的把柄被他捏在手上,会怎么样?”
段素灵:“那自然是……!”
猛地瞪大双眼。
“此事一旦曝露,便是大罪,承王可能不会要了命去,但护国公府是逃不掉的,事情没捅破之前,任氏一族要么尽全力拉拢他,若是拉拢不成,那也只有除之而后快了。”玉怜脂继续说。
而以谢砚深的性情,绝不会屈从依附承王一党。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吐字清晰:
“护国公府和承王互为根基,承王登基,任氏一族千秋万代鼎盛;国公府在,承王才有和睿王相争的砝码。护国公府和镇北侯府对上,承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国公府若倒,他迟早也是俎上鱼肉。”
段素灵深呼吸片刻,忽地说:“那这岂不是便宜了睿王?”
玉怜脂朝她瞥去一眼:“左右帝位的不止是帝心,还有民意,还有文武百官,睿王已经惹得民怨沸腾,等到承王也废了,自会有人提出新的储君人选。”
谢砚深不入承王一党,但估摸着也瞧不上睿王那厮囚拐孤儿聚众淫-宴的下作行径,如何肯奉之为明主。
“届时,谢氏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想站队,也不行了。”
段素灵眼角颤动,艰难开口:“这样做,将来若是谢侯知道,恐怕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而且还有谢滨大人……”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玉怜脂垂下眼,隐去眸中锋芒,“权掌北境数万精兵,谁败,他都不会败的。”
“若他查得此事,却犹豫不前,不肯揭发,那便是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我便是逼他又如何?若他尽臣子本分,不惧卷入朝堂争斗,那我们也只是殊途同归罢了。”
“可谢侯之后如何行事,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段素灵沉声。
玉怜脂的眼中恍着温软的光,:“……只要他还惦念着我,哪怕只是惦念着我这具身子,便不愁没有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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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经深了,福明站在书房门口,颇有些踌躇不前。
昨日他们侯爷和老太君母子闹翻一场,直到现在主院都是冷凝的气氛,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走路都是飘起来的,最好什么动静都没有。
但现下他却不得不进去,廊下的忠伯神色极为严肃,怒瞪着他。
犹豫着,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侯爷,”福明谄笑,“已经子时了。”
谢砚深并未从书案上抬头,只是冷声:“你坏了规矩。”
福明一抖,恨不得拔腿就跑。
主院里,若是他家侯爷在处理公务,即便到了深夜,甚至清晨,也是不许人打搅的,什么“担心您身体”的劝说也全都是该罚。
主子的命令就是命令,不需要下头的人横生出旁的小心思多事。
福明脸上五颜六色:“这……”
谢砚深停了笔,抬起头,眼神如锋刀瘆人:“有事就说。”
“是润安堂那边来人了,”福明回话,“说太夫人气急攻心,醒了又晕过去,请您过去看看。”
他飞速说完,立刻低下头。
数秒后,上首传来一声冷笑。
福明咽了咽口水,抬头,看见主子的面容上覆着戾气。
明明冬祭前,他们侯爷也不似这样抗拒议亲。
脑中不由得又想起昨日在润安堂,太夫人把那梅府小姐的画像拿出来,不停说如何如何满意这儿媳人选云云,末了,又掀帘子请出来三个美婢,说要日后侯爷都纳入房里,多开枝散叶,好让侯府不再人丁寥落。
他眼看着侯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晦,但还没翻脸,只说不必。
太夫人却开始有了怒气,一通训斥,说着说着牵扯到了玉姑娘,什么“她是个不安分的,身上麻烦多,已经帮她相看了几户人家,如今正月已过,约莫今年暑夏前就能成事……”
后头跟着的“玉氏女十七已要成亲了,你年岁长了这许多还不上心”已经不太重要。
太夫人训累了收尾的当口,侯爷放下了手中茶盏。
院子里一片鬼哭狼嚎,厅上的婆子丫鬟全被护卫拖出去,想跑回房里躲着的院子管事被绑着捉回来,站在上座旁边的甘嬷嬷要不是死抱着太夫人的腿不放,也得一起挨板子。
但王老太君每日都喝参汤,气得脸通红也没晕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遭下马威后,府里算是沉云密布了。
“侯爷,太夫人也是忧心您的婚事,您要不还是去看看?”福明压着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开口。
门外,隐隐传来忠伯的咳嗽。
而后他闭了闭眼,顶住想跪下的冲动,拼着为侯府名声死而后已的胆气,又继续颤抖着说:
“玉姑娘……与您毕竟是,毕竟是叔侄的名分,既回了京,便不能一错再错……将来主母入府,您若纳姑娘为偏房……岂不是伤了和大郎君的手足之情,兄弟阋墙且不论,也委屈了姑娘……您若真心疼姑娘,不若现在就断了……”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三十军棍,去领罚。”男人的声音冷且沉。
福明腿一软:“……是!”
连滚带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