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是什么样的?襁褓中的婴儿漂亮吗?可爱吗?他会昼夜不停地睡觉,醒来便呱呱哭泣吗?还是皮肤皱缩着,血气重得由红发紫?他会黝黑吗?抑或洁白?羊水又是何种触感?像水一样干净清澈?像血一样炽热厚重?或者说,像油一样光滑黏稠?那么,婴儿出生时是像浸泡在热汤温泉中?还是像被油血沾涴,黏糊糊擦洗不掉?
明雨回忆起过往的岁月,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襁褓中的婴儿。冠家最小的孩子也与他年龄相仿。如此说来,和清应当见过,他该知道婴儿是什么样的。明雨猜想着,婴儿想必是一种肥嘟嘟、圆滚滚,皮肤比绸缎还要柔软细腻的样子。他可能会睁开眼,会手舞足蹈,会咿咿呀呀地冲着人笑。所以人们才那么喜欢婴儿,才时时挂在嘴边不停思念。婴儿一定是可爱的,可怜的,洋溢着磅礴生命力的,让人心生欢喜。
那么,尚在腹中的婴儿呢?他曾听闻,人们同样喜欢隔着肚皮,看腹中胎儿伸伸胳膊踢踢腿,喜欢趴在旁边和他说话,摊开手掌轻轻抚摸。所以,腹中的胎儿应该与襁褓中的婴儿一样,都是可爱的。但他此刻为什么只觉得可怖?较于身体,像从怪物那儿拿来的一双细小的胳膊;无比硕大,仿佛抢走了全部空间的头颅。他难以想象,这居然真的是一个婴儿,以后会长成和他一样的人。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块儿畸形的,偶然发育出类人的末端的巨大碎肉。
可是,这个“肉块”恍惚睁开了眼,像一对涂满颜色的玻璃珠嵌在怪物脸上。现在他真的咧开嘴,宛如张开血肉色的深洞,洞中刮起尖锐狂风,拙劣学着人的笑声挤出响动。明雨眼前一昏,头突然重得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仍纹丝不动地朝怪物坠去。而那怪物末端,竟生长出好似鸡爪般细长的手指,迎着他的脸庞伸过来。
恐惧与紧张刹那间扼住他的心脏。仅转瞬,剧烈的脉搏跳动声便充斥脑海,迅猛地叩问他的理智。突然天地寂灭,怔忪与悚然都被身体遮住,搬到幕后。明雨惊魂未定坐在床上,目光直直失落进空中,身体不住地发抖。来偲不觉满腔疑虑,皱起了眉。连打两个响指,又张手反复招摇,他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于是她轻唤着名字坐在床边,慢慢拍了下他的肩膀。明雨乍然惊颤,视线呆滞地转到她脸上,木愣着盯了半晌。
忽然他认出来偲形容,猝不及防地攥住她衣领,用力一拽扑进她怀里。来偲身形陡然一僵,仓惶摆手闭紧房门,一时手足无措,缓缓抚着他的背。明雨仍在发抖,这着实是不常见的事,来偲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他会害怕什么。难不成是受浊气污染的尸体,或者发了疯的人?如果这是答案,那才真够荒唐可笑。此般年时光景步入西京的人,她不信明雨身上不搭有几十条人命。思想间,她逐渐熟悉了明雨的依靠,无聊坐着发起呆来。
烛火一毫一毫往下挖着,门外偷偷摸摸看热闹的院人见无事发生,没趣地纷纷散了。来偲没有计量,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明雨大梦方醒,左右看了眼前,懵懂着分不清状况。她扯扯领口,把沾湿的布料从皮肤上揭下来,没奈何地叹口气。明雨脸上还残存着泪痕,终夜无意识运转的清气使他的眼瞳比平日更显幽深,此刻六神无主的表情反倒与外貌十分贴合。而他只顾神色惘然,痴傻地坐着。及至过了良久,他骤然回过神来,才总算识清楚来偲,尴尬地朝里挪了一两拃,冲着墙不看她。
来偲拍拍褥子叫他,跟着往里坐了几寸,以至于不得不屈起一条腿架在床上,没脾气地问:“怎么回事?你梦见什么了?”
明雨嫌刚才闹得难看,抱着膝盖假装听不见,一言不发地把头往臂弯埋得更狠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在旁边抿着嘴,低声劝道:“你可不止做梦。刚才伤势复发失控,整间屋子布满了无主的清气,差点把浊气搅乱。贻夏也听到动静赶过来,她是规荣身边的人。你白天的伤并不严重,没来由到这个地步,我需要知道原因。”
听了来偲的话,他犹豫片刻,稍后扭过头问:“还有谁在?”
“院里的人都在。”来偲答。明雨思索一番,微微哼了口气,不再靠墙缩着,坦然与她并排坐在床边。又问:“收云没回来?”
“没有。”她说,“采石场发生了爆炸塌方。规荣让他负责城防联络,这会儿大概跟着去北边了。”
“那就好,别告诉他。”明雨很难算是恳请,不过望着地面小声说话。来偲双手撑在床上,翘脚支着大腿一晃一晃,态度同样简明,怎么也绕不开理由两个字:“你是怕他担心,还是怕他因为担心影响你的行动?如果身体有恙,你没必要非得蹚这趟浑水。反正先前一战在槐场已经有了名,他是你师兄,他有利你就有利,毋庸死磕在这儿。”
明雨瞥她一眼,目光远远落在窗棂上,但说:“我不喜欢有始无终。既然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事,有没有理由你都要帮忙。”来偲不禁咂舌,略有不爽地撇撇嘴。随即脑筋一转,倾身凑上前招呼他,提议道:“不如这样,你告诉我原因,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明雨忽然哑口无言,沉默地望着她,仿佛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好。顿了半晌迟迟说:“双势相争,你本就该如此。”
来偲嗔怒得踢他一脚,被抬腿避过,故而没好气地强调:“除此之外的。”
待确认了要求可以留到日后,且不施任何限制条件,他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徐徐开口说道:“这仅是件小事,关乎我个人。我小时候常做一些怪梦,偶尔还会产生幻觉,就像脑子里藏着不属于我的记忆,为此接受了多年的治疗。虽然一直没找到原因,至少长久以来没再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自从来到南洲后,我时不时会听到一些声音。类似秩序、囚牢、陷阱……你见过婴儿吗?”
来偲侧耳听着,不知不觉认真起来,入了神和他讨论。
府外,他们却不是今晚唯一魂不守舍的人。梴松攀着树枝翻出院墙,趁夜拐进巷子,行走间脱了外衣反穿,蒙面则缠在腰上。她脑中浮沉着念头提醒自己回西花街,而脚步心神不宁,一个劲地在城南打转。那个陌生女人为何将字条亮给她看早已无暇去想,甚至以她微不足道的知识经验,行东都将军暗递给规荣的消息意涵,都不能完全辨明。她只隐约觉得上面写的是件天大的事,可落在地上会成什么样,她哪怕听说过也想象不出。
怀揣着幽深的愁思与秘密,她惴惴不安穿行过一个又一个巷口,抬头蓦然发现,竟乱逛到闾间斜街附近。她不自觉地作想,那夜的光头与规荣是何种联系,大师兄又怎会被他所伤。正沉思时,突然一阵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刺入耳朵,有什么东西“当啷”掉在地上。
梴松登然驻足,凝神细听。响动从右边窄巷传来,那里本是各家院墙间出的小径,纵值此闲谈消夜之际也无人经过。她霎时警觉,抽出匕首循声摸过去,刚探头窥察,便见有黑影“唰”的窜进岔口,剩一片白茫茫烟雾扬起在原地。一个男人用衣袖掩住口鼻,很快挥手将白烟驱散,容貌亦逐渐显露。无论光头和狰狞疤痕,都让梴松瞬间汗毛耸立。她来不及思索,身体先一步乘清光飞奔向前,绕至下个岔口堵截。
逃命的男人倏地瞧见一点红光射来,身形骤僵险些仆倒。但红光并不在乎,仅借他做一刹的隐蔽,拼全力把清气压进匕首中,趁疾驰之势猛地对准光头钉去。光头一心追杀目标,不防备瞥见红光后,顷刻即到胸前。他匆促掐指,金光堪堪画出半张符箓,遭匕首击撞,不过略滞须臾就被打得粉碎。光头见机回左臂护胸,匕首遂势如破竹地轰入血肉,砍在臂骨上作背城一战。男人诧愕的目光还没收回,梴松已经在光头胸口踹了一脚,顺力转身一把抓住他往明德大街跑。
光头默念咒文,金光若日光从伤口流出,挡在匕首前消耗力量。随着曲红清气衰竭,他猛然用力一甩,将匕首扔到墙上摔成碎块。他低头察看,左手小臂外侧的肉几乎都搅碎洒在地上,余伤口边缘似烂泥尚连在好肉上,露出粘着粉红黏膜的白骨。他挥掌虚拂而过,一道金光旋即凝出,罩在伤口止住血液。再撕下衣摆一溜布,简单包扎后朝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二人径直冲进大路。戌亥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各大街沿途净是宵夜、首饰等吸引人的摊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光头躲在暗处追着前进,灯光自巷口斜照在地面,每个路口都像夜幕剪开缝隙,他恰可透过缝隙寻找二人的踪影。梴松混进人群四下戒备,冷不丁对上他阴冷的视线,不敢直接回西花街,只好沿着大陆向武征大街去。
光头屏息朝街中靠近,身体徐徐落进光里。梴松回眼打量着光头的位置,突然拨开人群阔步往前赶,一边解下蒙面浸透清气,宛如记号从人群中指明位置。男人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她用力握住其手腕,并拢双指轻点了两下示意不必惊慌。实则自己也强装镇定,心急如焚地快步跨上武征大街,沿途迫切搜寻,不住地在心里嘀咕,祈祷要找的人快点出现。可惜是森寒的视线率先逼近,她心底一空,瞄到街边铺子里“刺啦”作响的热油,不得已翻掌向上,悄聚清光在指尖。
忽然前方骚动起来,人群拥挤着向两边躲开。她眼中一亮,急忙循声望去,采石场的麻烦终于处理完,和清及临冬先后骑马回府,适从这条大街经过。梴松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凑在男人耳边叮嘱几句,放开手汇进躲避的人群里。等和清擦肩行过,她突然拔出银簪,猛地刺中马臀。马匹乍然受惊,嘶鸣着扬镳立起,和清随即攥紧缰绳,按着马鬃迫使其镇静下来。临冬还想寻找动手的人,不料刚一转头,一块黑布四四方方抛起,正遮住她目光。她一把将黑布抓下,周围已只剩惊慌撤远的行人,纷纷向二人注目。她看了眼黑布上外溢的曲红清气,随意一瞥就见站在人群里的光头,不动声色地驭马继续走。
二人气息经此一搅,彻底淹没在偌大正始城中。梴松领着男人一路向东,沿后院偷爬进屯兵北所,藏在兵器库的杂物房里,搬来扇旧门板盖住身影。门外喧哗在夜色渐浓中安静下来,虫鸟频鸣似乎突然间便压过人声,宣布成为静谧夜里的主导。二人收息敛气,老老实实地蜷着,等漫漫长夜过去。
忐忑不安下,梴松不察有一丝困倦袭上心头,思绪愈发混沌胡乱得不像话,不知何时就闷闷睡去。待她隐隐听见低沉的脚步声围着库房转了几个圈,蓦地惊醒过来。男人正捂着她的嘴,一手钳住她无意识间的动作。她顿时毛骨悚然,浑身僵硬不敢有毫厘差池。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且出了三刻都没有折返,她才心有余悸地挪开门板,带男人钻着胡同小巷回了西花街。
梴松没走正门,也径直扶着树翻进后院。大师兄伤重昏迷后,赓沆派的师兄师姐们便每日都来,带着自己那几个不过总角的师弟师妹们练功。长先生配齐了方子后,他们更是轮流住下照顾。梴松不想惊扰他们,拉着男人躲进柴房闩上门。把他堵在柴火垛夹成的角里,又找出来把坏板凳,横坐在他面前,煞有介事地问:“你是谁,他为什么追杀你?”
“我叫间瑓,多谢姑娘搭救。我的身份与你无关。”间瑓向她行礼致谢,很快补充说,“放心,天一亮我就离开,不会再给姑娘添麻烦。”
梴松不高兴地绷着脸,她可不愿听这种话。加之坏掉的凳子坐着实在难受,她干脆拽着间瑓坐下,自己也丢开板凳坐在地上,冷森森地瞪着他威胁道:“不说清楚不会让你走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杀你?”
间瑓仍是不回答,反而问:“你是谁,又为什么要救我?”
“是我在问你!”梴松压低声音警告他,但怕太过凶恶真被当成坏人,马上和缓了声音说,“我叫梴松,夫秋派弟子。”
“江湖门派,”间瑓垂眸略作思索,追问道,“你与他有仇吗?”
“嗯。”梴松点点头,顺口就要回答时,忽然想起是自己在“审讯”他,立刻把多余的话咽了回去,佯装生气道,“该你回答了!”
于是间瑓不多隐瞒,招手示意她过来,伏在耳畔低声答:“我从东天国来,是太子殿下的随侍。”
梴松目不转睛听完他的话,顿时脸色大变。联想到给规荣的字条,饶是她再不知政事,也明白其中厉害。更知道若间瑓的身份暴露,仅凭西花街是保不下他的,还可能搭进夫秋与赓沆两派的性命。想到这里,她顾不上什么这处那处的任务,急匆匆揽起他,冒着夜色离京,直奔雨涟湖。